艳阳依旧

　　艳阳回到镇南王府的时候已经快子时了。她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反而走进纪西纪北的灵堂，夜色如墨，衬得整个灵堂格外诡异。
　　这阵子，因为艳阳执意不许，纪西和纪北一直都还没有下葬，放在王府里面用冰镇着，水银灌棺让尸体不至于腐烂。她要给自己的儿子，找几个好的陪葬品，什么都行。
　　艳阳心里酸楚，这辈子自己和他们的母子缘分太短了，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吧，下辈子投胎的时候看准了，不要再碰上这么没用的娘了。
　　艳阳眸中含泪，命令左右，“打开。”
　　众人不敢违逆，连忙打开棺木。纪西和纪北的遗体已经被整理好，全然没有最初死不瞑目的模样，在水银的养护下栩栩如生，仪容安详。艳阳静静地在棺木边看了许久，一言不发。既没有偏执疯魔，也没有悲痛欲绝，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等到第一缕晨光打破黑夜，艳阳一扬下巴，“封棺吧。今天让他们出殡。”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终于想通了？一边封棺，一边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演了一阵子的聊斋，终于可以落幕了。
　　王妃见艳阳终于冷静下来，不复前几日的疯魔偏执，心下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纪霆扶着匆匆赶来头晕目眩的王妃，看到艳阳这样，心下也是一松。艳阳当然看到了他们的神色，心底不住冷笑。
　　王妃靠着纪霆，面色青白地走到了艳阳面前，扶着艳阳的手，哀哀垂泪，“艳阳，你想明白了就好。让两个孩子早日入土为安，你和王爷好好过日子。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艳阳忍着抽他们一巴掌的冲动，将自己的手从王妃手里抽出来，拿出怀里的帕子擦了擦手，而后把帕子扔在了地上，冷冷吩咐周围的管事，“去操办吧。”
　　王妃靠在纪霆怀里，面色尴尬。纪霆若有所思。
　　不知冷眼旁观了多久的老王爷从艳阳身后走上来，对着艳阳道，“我已经给皇上上表，愿意把我自己在东郊的墓地让给纪西和纪北，让他们永世受后人瞻仰。他们虽然年幼夭折，寸功未立，但是确确实实是为了大夜而死的，是我们纪家的好男儿，当得起这份荣耀。”东郊是埋葬功勋卓著的大夜忠良的地方，艳阳以为，纪西和纪北，这辈子是不能够葬在那里的。
　　艳阳一听，心中霎时软弱，险些落泪，“父王……”
　　老王爷止住了她，“好好操办两个孩子的丧事。人世间的思念都是牵挂，生者若不能释怀，逝者便不能安息。让两个孩子好好的走吧。”说罢，带着老王妃和管事们准备去了。

　　瞬间，灵堂上只剩下纪霆，王妃，和艳阳。艳阳不想和他们说话，转身就走。
　　“艳阳，你等等。”纪霆出声叫住她。
　　艳阳当没听见，脚下的步子不停，径自往自己的院子去。
　　纪霆无奈，把王妃交给侍女，追艳阳去了。
　　王妃看着纪霆和艳阳的背影，目光中带着不同以往的惆怅。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艳阳知道阻拦不住纪霆，索性就让侍女下去，看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纪霆一拍手，当下有个侍卫呈上了一个黄绢托盘。
　　艳阳一动不动。
　　纪霆无奈，只得自己动手掀开。

　　艳阳怔住了，王妃的册封诏书，她和纪霆的婚书，白虎令牌，还有一封撤销纪南的镇南王世子位的奏折。
　　当时她和纪霆，虽然有皇帝的圣旨赐婚，但是因为纪霆坚持不肯，她只得了一个妾的名分。为了表示对嫡庶的尊重，三书六礼里面，她只得了聘书礼书，少了一份婚书。
　　现在，纪霆终于，肯把这些都给她补齐了，她想要的，终于都有了。可她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艳阳转头不看，“你这是做什么？”

　　纪霆知道，这件事情里艳阳最苦。这一回不出点实打实的东西，光靠几句安慰，抚不平艳阳丧子之痛，也没办法对皇家交代。纪霆本来打算追封纪西和纪北世子爵位和白虎令主，以后若艳阳再产子，便册封世子。可小蝶心中愧疚，主动提出了平妻之事，只是希望将来真相大白之时，王爷和公主能够尽量回护纪南。纪霆心中一叹，也是，世子位和白虎令都给了，一个平妻的虚名，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纪霆拿起那面白虎令，轻轻地擦拭，“纪西和纪北都是我的儿子，这回年幼夭折，为国捐躯。我打算追赠纪西为镇南王世子，纪北为白虎令主，如父王所言，荣葬东郊。这面白虎令，是我当年打算用来向你求亲用的，现在留给纪北。等我们再有儿子，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从今以后，你是我明正言顺的妻子，名副其实的镇南王妃。”
　　纪霆顿了一顿，接着道，“至于纪南的那个南字，改名字太麻烦，算了吧。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我确实不是故意的。”这是真话，要是他当时会料到一个“南”字引出后面那么多风波，从纪东出生开始，他就会避开“东南西北”这种字眼。
　　艳阳心里一阵抽痛，当年，当年，她和他的当年啊。他终于肯提起，他和她的当年。可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和她，也只剩下当年了。
　　艳阳仍旧背对着纪霆，无动于衷，只有不断抽动的肩膀泄露了她的情绪，纪霆心中一叹，给艳阳留一点时间消化。
　　临去之前，纪霆补充了一句，“妻和妾毕竟不一样。七天之后，我们补办一次婚礼。”

　　艳阳一个人静静地对着桌上的婚书和白虎令，旁边还有老王妃随后让人送来的王妃品级的凤冠朝服，金印宝册。艳阳很想开怀大笑，曾经自己梦寐以求的，如今全都有了，和王妃和纪霆磨了这么多年，折了两个儿子，过继走了两个，终于，她想要的全都有了。
　　艳阳走到镜子前面，一张脸仍然是
　　倾城绝色，可那一双曾经以风华潋滟闻名大夜国的美目却似一滩死水，无悲无喜，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伤心。
　　艳阳很想笑，可是镜子里面的人一脸的平静，连心跳的频率都没有变一下。艳阳长叹一口气，心底一阵一阵的解脱，她和纪霆，终于是走到头了。

　　云南王府。
　　穆磊和纪霆算是第一次这样正面交锋。两人平静地对坐着，周边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穆云在一边缩着，也觉得这气氛诡异，不敢先开口。看，让你乱泡人家妹子，被人上门踢馆了吧？
　　纪霆以茶代酒，“多谢世子。”
　　穆磊淡笑，“王爷此言何意？”
　　纪霆缓缓答道，“艳阳丧子之痛如此惨烈，还多亏了世子巧妙开解，才有今天镇南王府家宅和睦，纪某人当然该来感谢世子。”
　　穆磊也不是吃素的，“王爷客气了。我和公主算是朋友，也不忍看着她如此伤心。”
　　纪霆反复咀嚼，“朋友？艳阳能够有世子这样的‘朋友’，可真是三生有幸。”
　　穆磊一笑不答，纪霆总不会是来感谢他的。
　　纪霆摩娑着自己手中的剑柄，“我听闻皇上有意让穆世子留在京城任职。不过纪某今天向皇上进言，道穆世子是南藩守将，责任重大，调任京城不免大材小用，还是让他回南境为好，皇上已经应允，大概世子明日就能收到圣旨和文书了。纪某祝愿世子，蛟龙入海，再建功业。”言罢，又敬了穆磊一杯。
　　穆磊眉间一动，滴水不漏，“多谢王爷。”
　　纪霆起身准备告辞，似是“不经意”地对穆家兄弟提了一句，“我已决意册公主为王妃，七日后是册封礼，顺便以正妃礼补办一次婚礼，世子与二公子若是有空，不妨来喝杯喜酒。”说罢，便告辞出门。

　　穆云转到他哥身边，小心地看着他哥的脸色，这下他哥该没招了吧？要是说拐别人个把妾还算小事的话，那你要泡别人正经的王妃，就不大厚道了吧？
　　穆云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穆磊“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就说。”
　　穆云清了清嗓子，“哥，这下你放心了吧，艳阳公主要做镇南王妃了。你昨天说只想让她好，现在哪，人家好着呢，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咱可以安心回南境了不？”
　　穆磊依旧没反应，“嗯。”
　　穆云见他哥这么沉得住气，也给他点了个赞，“哥，你想的开就好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啊。等回了南境，我再给你找几个这一款的妞儿，包你满意……”
　　穆磊才不听他叽叽喳喳，扭头回自己院子。
　　穆云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哥，那咱们去喝喜酒么？”
　　穆磊根本不回头，“不去。”
　　穆云点点头，不去才是对的嘛。

　　依艳阳的要求，婚礼在公主府举办。纪霆一为了安抚大夜皇室，二为了抚慰艳阳丧子之痛，极力操办。连镇南王妃都亲自出马，满脸喜气地替纪霆和艳阳操办婚事，前阵子关于镇南王府的谣言不攻自破。更多地称赞公主高义，王妃贤德，共效古之贤妃娥皇女英。赞镇南王不但英雄了得，而且坐享齐人之福。一时之间，镇南王府风头无两。几天过去，已经没有人提起纪西和纪北了。定王夫妇和云贵妃十分高兴，觉得艳阳终于修成正果，宫中赏赐不断。奇怪的是，一向最宠爱艳阳公主的皇帝似乎毫无反应。大家亦是有些不动声色的心知肚明，定王逼反大皇子，大皇子射杀六皇子，皇帝一下子就没有了两个儿子，纵然不得不倚仗定王，只怕心里也是不高兴的。
　　皇帝没反应不是因为不疼爱艳阳，而是只有皇帝知道，艳阳心里不高兴这什么婚礼。在这场宫变里，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他和艳阳，失去了两个儿子。他们大概是最同病相怜，最能明白对方的心情的人。
　　艳阳提前一晚上回了公主府。她轻轻抚着衣架上的大红嫁衣，这是自己在纪霆去暗夜谷的那三年里，一针一线缝的。织金锦绣，龙凤呈祥。可惜，等自己能够嫁给纪霆的时候，只能改穿茜红。那时这套嫁衣就被自己封藏了。时隔五年，自己丰腴了不少，有不少地方需要改的。

　　“姐，你想好了？”是骄阳。
　　艳阳接着用小刷子清理自己的嫁衣，没有回头，“你来了，我今天只顾着整这件嫁衣，你帮我看看凤冠和配饰还有什么不妥当的么？”
　　骄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文书，“哪，这是你让我办的事情。我办成了。”
　　艳阳终于停手，“他有没有起疑心？”
　　骄阳瞥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啊？”
　　艳阳接过那张纸，缓缓展开，打开匣子，和里面的一张圣旨放在一起。
　　骄阳头疼的揉了揉额头，“我帮你做这个事，我会死的比你惨。”
　　艳阳抚了抚妹妹的肩膀，“我会多给你烧点纸钱的。”
　　骄阳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对着姐姐摇了摇头，“当初你要嫁给他，我就是不赞成的。这些年，你遥遥相望，怨多喜少，以前还有几个孩子们陪着，总是个出路。现在连孩子也没有了，能够这样，也算是了结了。”
　　艳阳一边抚着大红洒金的婚书，一边抚着那卷白色的文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要不要今晚留下来陪我？出嫁之前有姐妹陪床也是规矩。”
　　骄阳打住她，“得，别介，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你自求多福吧。”
　　艳阳将整个事情在心里默默排演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遗漏了，继续坐下来收拾自己的凤冠和嫁衣。

　　等到了第二天，公主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王妃和老王妃，一脸喜气地在前头迎客。皇帝不能亲至，遣云贵妃的凤驾出宫，定王夫妇，英国公世子夫妇，骄阳公主和李将军，以及其他重臣亲眷如期而至。恰逢镇南王大胜回朝，排场比几年前镇南王娶妻纳妾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脸上喜气洋洋转换自如，都在恭祝镇南王与公主恩爱百年，赞颂章敬王妃（镇南王妃）贤德仁爱。王妃一脸温柔慈爱，颔首还礼。
　　艳阳一早就准备好了，换上嫁衣，梳了高髻，戴上凤冠，整了妆容，静静的坐在妆台前。脸上却冷若冰霜，似乎外面锣鼓喧天的红鸾喜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等吉时到了，便有人递上团扇，将艳阳扶了出去。
　　艳阳和纪霆这算是补办的婚礼，可是这在大夜国历史上，有没有来者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前无古人的。谁也没见过补办的婚礼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就都依公主和镇南王的意思办了。公主与镇南王结缡五载，便也没有必要完全按着新人的礼数来，取消了前面请期亲迎等环节，主婚人公示婚书，二人行礼拜堂，宣读皇上册封王妃的诏书，这婚礼就算完成，艳阳公主算是扶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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