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邻郡主外史

　　这一日老夫人正一边与刘妈妈闲话，一边听着内间香玉给媛姐儿讲课，老怀颇慰，正欲感慨几句，许夫人急匆匆赶进来道：“娘。大姐身边的刘公公来了。”老夫人“腾”地一声直起身，惊道：“怎么了？”许夫人很慌乱地道：“不知道，还有一位面生的公公。是带着旨意来的。”
　　徐老夫人一听反倒镇静下来，二玉早捧来了诰命服饰，老夫人由众人服侍着更衣梳洗毕，扶着许夫人的手向外院去了。因刘妈妈也跟着去了，便只留下了茫然无措的二玉和云山雾罩的媛姐儿面面相觑。
　　三人颇觉漫长，过了老半天刘妈妈才一脸喜色地回来，大声道：“快去！备钱来赏人，皇贤妃娘娘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两个玉闻言一齐跳了起来，互拉着手跑到房门口高声吩咐婆子抬来成筐的铜钱来，刘妈妈亲自散与众人，端的是一团喜气。
　　老夫人回来时却瞧着有些心神不宁，手上的绿檀佛珠“嗒、嗒、嗒”盘个不住。
　　至午后，于夫人赶了过来，来不及屏退下人，就一脸喜色地低声向老夫人嘀嘀咕咕起来，香玉站的不近，唯听到“太子”“星华”“傍身”等零碎之语，徐三小姐的未婚夫赵捷字星华，乃太子伴读。
　　因方义之先生教学不避时事，香玉也较一般闺阁强上些许，略一猜，便想到老夫人必是担心太子对养母心存忌惮，会因皇贤妃有孕而不悦，而贤孙婿赵星华却言明太子并不介意皇贤妃一子傍身，大概也就是此事了。
　　果见老夫人脸色好转，香玉不禁善意地笑了笑——老夫人是关心则乱，其实想也知道，皇上登基的第六年，不顾众臣工反对，亲征西南，被瘴气伤身，这几年身子越发不好，而太子却正当壮年，且品行称著，众臣拥护民心所向。再加上，三皇子平庸无为，四皇子愚鲁不堪，五皇子生母低贱，第六位皇子，为显子嗣昌盛，序为十，打十皇子起，都是一群牙牙学语的小弟弟，太子之位稳若磐石，怎会介意再多一个弟弟，若介意，十二皇子又与皇贤妃的亲子有何不同？太子却待之爱护有加，已是风向了，大可不必担心。
　　正想着却陡然一惊，恨自己轻浮狂妄，自视高于老夫人、夫人，实在不知所谓，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才消停下来。
　　若能静心读书，必觉时光飞逝，转眼十月，媛姐儿已很能自学了，香玉暂时功成身退，安安心心地服侍着老夫人替三个孙辈筹谋婚事。
　　徐子荻定了来年五月，两个男孩儿都好说，又是早早留出来的，不过十来日就大概齐了。徐鸳虽尚早，筹备嫁妆却最为琐碎，千头万绪，于夫人愣是长了好几根白头发。
　　这日妯娌相见，于夫人惊异地发现弟妹许氏也是一脸憔悴，连忙关切相问，许夫人摆了摆手无奈道：“好嫂子，我们云儿不也快了，徐嫔娘娘派了位女官来，一日生出一百个主意，我实在招架不住了。只叫文竹顶住，我来嫂子这儿散会儿。”
　　于夫人听了好笑，劝道：“这也是她们主仆的情分。”许夫人点头肃道：“极应当，论起来云儿可救过娘娘的命。若不是这孩子拼死从拐子手底下逃出来央人报信，又假意被抓了回去稳住那起人，哪里还有我的鸾儿，如今我听香玉说那些景象，也还是一身一身地出冷汗。我不会忘了这个的。”于夫人点了点头，又陪着说了会子话，许夫人才告辞，一脸“上战场”地回去了。
　　她的话却提醒了许夫人，徐府大小主子，因不可越过老夫人，所配下人的规格都十分朴素，云白再嫁了，徐鸳身边除了流冰，便是些粗使婆子与小丫头，怎能如此寒酸地出嫁？
　　于夫人想起来就办，急火火地去寻老夫人商量采买下人。
　　云白得了风声，跑到香玉房里，力劝道：“说你是个傻子，你不跟着三小姐去，还剩下什么好出路？不过到了年纪配小子罢了，三小姐素来喜欢你，说与你是同门之谊，又时常叹你可惜。你跟了她去，她必会为你筹谋的。”
　　香玉感其情，先向云白纳了一福，方摇头道：“姐姐，不是这个说头。头一桩，辛妈妈待我之恩，老夫人待我之恩，难道全然不顾，只抛离了顾自己的前程；第二桩，从我来了，我说一句托大的话，小姐也不过是这个养法了。竟为着我，两位老人家花费恁多功夫选来苓姐姐，平日里略挨两句重话，回过头来老夫人就再三地劝我不许伤心，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主子，这样的丫头？我若抽身去了，留下个为我而来的苓玉，何其尴尬，为我筹谋的老夫人和刘妈妈，又该何其伤心；第三桩”
　　云白早叫说得头晕脑胀心服口服了，闻言大叹道：“还有啊？我算看出来了，你和三小姐可真是同门，我们三小姐说话，也是这样长篇大论的，我跟她说，三小姐，您是主子，要我做什么只吩咐就是了，不用同我说这些道理。我若做错了，您只告诉我结果，我改就是了，我们三小姐却说不妥，必要掰开揉碎了说明白了才好。说完还要考问我，看我果真明白了没有，真叫我苦不堪言嘿。”
　　一番话说得香玉大乐，两人互相取笑，半天云白才道：“好了，请玉姑娘指教，这第三桩是？”
　　香玉欧俏脸微红，清了清嗓道：“第三桩，上次辛妈妈来看我时说了，我的亲事自有她做主，叫我咬死了别松口，告诉人也不怕。”
　　云白至此放了心，又打趣了她两句，便“功成身退”了。
　　老夫人何等耳聪目明，不知怎么着的就得了风声，大叹云白之温厚可人，一扬手，派香玉帮云白绣嫁妆。云白好不得意，香玉无法，只得捏着鼻子领下差事。
　　好在云白的婚期还有近两年功夫，堪堪只比三小姐早了俩月，倒也不急着“交货”。不过闲时刺两针，又有绿荷这个外援，倒不十分艰难。
　　只可笑都过了大半年了，二少爷徐子荻见了她还是浑身不得劲儿的别扭样子，常不着痕迹地避而趁逃。
　　又几日，徐文两家互换了书礼。老夫人像是松了口气，泄了劲儿的缘故，身上有些不爽利，便欲卧床休息几日。
　　原打算顺便躲个懒，谁知两个儿子时时请问，儿媳并孙女、重孙女榻前服侍，倒闹得老夫人不好意思。靠在床头，道：“若我真病了，让她们这么折腾都不该再病了，何况到底也没什么病。”
　　一旁与苓玉一同拾掇多宝阁的香玉听了驳道：“老夫人真是的，‘病’字不离口？呸呸呸，有口无心，有口无心。”说着话还双手合十拜了拜。
　　主仆几人正顽笑着，刘妈妈神色惶急地踉跄着进来了，六神无主地道：“老夫人，皇贤妃娘娘半夜便发动了，如今还未，还未...”
　　屋内几人俱是脸色一变，老夫人半晌才淌着泪道：“是谁得的消息，叫他自来同我说仔细了。”刘妈妈忙答应着跑出去了。
　　不一时，得着信儿的大老爷徐沛来了不说，满府里大小主子，甚至媛姐儿，竟俱来了。
　　徐沛又将宫里来报的宫人的原话说了，又道：“房姑姑此时还候着呢，皇上有旨意，宣府上女眷入宫陪伴娘娘。”老夫人神色木然，几息之后，方轻声道：“我腿上使不上劲了，老大媳妇，你就去陪陪妙言吧。”
　　于夫人是穿着诰命服饰来的，得了老夫人的话，强忍悲意地答应着出去了。二老爷徐涵不忍，起身站到了门外，许夫人也是不停拿手帕按着眼角。
　　老夫人本死死地攥着香玉的手，直攥得香玉骨头疼，却忽而一松，道：“孩子们，不要怨我。若妙言有个好歹，只怕我也难独活了。”
　　许夫人终于忍不住，压抑着哭出声来，几个小的都跪了下去，老夫人摆了摆手道：“何必跪我，若有心，佛前跪一跪，上柱香罢。”众徐忙答应了，依次进小佛堂上了柱香。
　　今上发于西北，起兵南下之际，老侯爷便是御前大将。若成了，泼天富贵，若不成，万死之罪。在徐家惶然不知所终的那段日子里，老夫人膝下唯有长女相伴。她不仅仅是儿女，更是夫妻二人唯一的精神支柱——据说老侯爷颇通六爻八卦，曾把着徐妙言的手掷出无数次的铜钱。所以老夫人有此一言，实在可以理解。
　　香玉正自个儿想着心事，老夫人忽把着她的肩，向许夫人道：“我若去了，便让这个丫头摔盆扶灵，我方能合眼了。”
　　许夫人心里十分明白，抽噎着郑重应了。徐沛徐涵不由细细打量香玉，只一眼，便也明了了。
　　香玉虽无心并非无脑，日常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浮上心头，此时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跪在脚踏上，轻声道：“老夫人，也让我上一柱香吧。”老夫人闻言慈爱地抚着香玉的额发，点了点头。
　　小佛堂里，香玉分外虔诚地擎香跪在蒲团上，心里默念道：“黄天菩萨在上，信女温氏谨拜，信女幼年遭不幸，却得上天眷顾得入徐府。今日方知，全是徐大小姐之缘故。天下间事，一因一果，不爽不错，此恩有同再造焉能不报。诚心叩首，以祈皇贤妃娘娘此劫得过，纵自折寿数，不计几何，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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