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者联盟

　　“你不会的。”荥阳王说。
　　“哦？”
　　“宁玉珈。”他直呼她的姓名，语调温和，“你不该活着的，你这一生最好的结局就是作为皇帝死在燕国，在帝陵之中化为尘埃。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他讥讽的垂眸轻笑，“你曾经是能与我匹敌的人物，现在的你，充其量只配做我府中的内宠。”

　　“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直在试着解救那个蜀国的小皇帝，我没有阻拦你，因为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没有办法成功；我还知道我那位爱姬一直在试着帮你，我也不拦着她，我敬重有胆略的女人；我还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要借助皇后来对付我——但宁玉珈，就算我真的输了，也是输给了缪氏，而非你。”

　　他惯于握剑执刀的手指缓缓摩挲过宁玉珈的发髻，“真可怜。”
　　宁玉珈与他对视了片刻，面无表情。

　　荥阳王与她身高相近，他坐在她身侧，目光平视着她，却好像是高高在上的俯瞰。
　　“所以你冷眼旁观着我这些日子为了蜀君东奔西走，明知道我想要将你拖下浑水，却连防备都不屑于。”

　　“我曾经想过。”荥阳王放下手，看着她的双眼，“如果你真的不值得做我的对手了，我就杀了你。”
　　“就好像上回在东市那样？”宁玉珈被他的偏激与狂妄气得笑了出来。
　　荥阳王不语，却是发了一会的愣。
　　“告辞了。”宁玉珈起身。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阵琵琶声如暴风骤雨一般响起。伴随着琵琶声一同的，是看客惊艳的低呼。
　　隔着纱幕，宁玉珈注视了江遇欢好一会。她不懂舞，无法品鉴这一舞的好坏。但她看到了江遇欢藏在舞中激烈的情感。

　　“这是什么舞？”
　　“《甘霖》的变奏曲。”荥阳王回答。
　　“《甘霖》的变奏？”宁玉珈这时也想起来了，她曾与江遇欢共舞一曲《甘霖》。
　　“江娘特意改的曲子，恐怕是献给你的。”

　　《甘霖》原曲轻快而缠绵，带着少女初动心时的忐忑与愉悦。经江遇欢改过的《甘霖》，却少了那份轻快。曲调急促了许多，同时也变得沉重。
　　这不仅仅是在简单的诉说一段碧玉年华的爱恋，这更像是一个逆水之人尽力呼救，想要抓住某个人的手。

　　《素月秋棠》中，宁玉珈最熟悉的便是《甘霖》。因为早些年曾见长兄跳过。庄帝登基之后，她便四处游历闯荡，偶尔有年回到涿城，她发现自己的双生兄弟已经从一个寡言温和的少年变为了沉溺享乐的君王。

　　那时涿城之内总宴饮不断，庄帝最宠爱的舞伎便是那时还名声不显的江遇欢。庄帝也如眼下的荥阳王一般看着江遇欢跳舞，兴起之际还会与江遇欢一同舞这一曲《甘霖》。

　　“我喜欢《闻戈》。但江娘最擅长的还是《甘霖》。”荥阳王评价道：“《甘霖》曲调柔媚温婉，这一舞需有一男一女合作，女舞者的身形需如藤萝一般柔软缠绵。甘棠终于遇上了能让自己心动的男子，如同枯萎的草木终于遇上了雨水。”

　　“草木无水便会死亡，人呢？人也会因为缺少某段感情而丧命么？”
　　荥阳王竟然点了点头，“你或许不能理解。但我得告诉你，这世上有人如你一般独行于世上；也有人生来荏弱，他们必须得依靠着什么才能继续活下去。这种依靠也许是金钱权利，也许是某种感情——就像是藤萝，非有乔木不能生。”

　　纱帘之后，舞伎的身子妖娆曼丽，恍若真的就是一株无骨的青藤。她缠住了谁就死也不会松开，若是失去了那个可以依靠的人，她便会死去。
　　宁玉珈盯着江遇欢的身姿，久久不语。

　　“想要同她说什么吗？”荥阳王说：“前燕国君？”
　　“劳烦殿下为我转告您的姬妾——就说，”宁玉珈转头挪开了目光，“以后让她别来找我了。”
　　**
　　第二次审问，比上一回轻松了许多。
　　谢湫被带到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里，所有的刑具都被撤去，负责审理太子遇刺之案的白相坐在灯下，一向精明赶来的老人此时神态间竟有些疲惫。

　　“该考虑的问题，该做出的取舍，白相心中应当都有答案了。”
　　白相挥手，让属官暂时撤退。屋中一下子只剩了他与谢湫。
　　“真是像哪……”他拈着胡须喃喃。
　　“像谁？甘棠么？”谢湫故意问。

　　白相稍稍拧眉。假若谢湫真是甘棠的儿子，那他这样直呼母亲的姓名，可算是不孝了。
　　“难得你还记得她的模样。”谢湫找了个地方坐下，“今年距晋国灭亡已经有多久了？三四十年了吧。”

　　“你不曾见过她么？”白相注意到了谢湫对甘棠似乎并没有敬意，甚至没有为人子对待母亲时该有的亲情。
　　“我一生下来就被从她身边抱走了，我一直以为我是蜀国皇后的儿子。直到有天我的阿姊试图掐死我。”
　　“她想要杀你？”白相不自觉的加重了语调。

　　谢湫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她要杀我不是很正常事么？她年长我四岁，自然知道我不是她的同胞弟弟，可我却又夺走了父母的宠爱，她不恨我恨谁。”
　　“那蜀皇后可曾苛待你？”白相又问。

　　“她只是不喜欢我罢了。”谢湫的语调平静淡漠，“但她没有亲生儿子，若想要在我父亲死后将太后的位子坐的安稳，就得尽心竭力的对我好，将我养成文武全才的孝子，怎么会苛待我？”

　　“你见过甘棠么？”白相问。经过这几次接触，他已经了解到眼前少年心智上的早熟及坚忍，开始以平等的目光看待他，而非将他当做一个好哄的孩子。

　　“我同你说过，我一出生就从甘棠身边被抱走了。”谢湫说道，略微停顿，他继续开口：“不过我见过甘棠。在我四岁那年差点被阿姊掐死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亲人待我的态度很是微妙，于是我开始留意四周。皇后身边的宫女只当我是个孩子，听不懂她们的谈话，记不住她们嘴里吐出的字句，所以在照顾我时，她们偶尔会悄悄说一些秘密——那些话我听明白了，并且记下了。”

　　“然后你就知道了你的母亲是谁？”白相追问道。他对大名鼎鼎的甘棠，似乎尤其感兴趣。
　　“那时候我只知道，父亲在宫中有个极其神秘的宠妃，却不知道那位神秘的宠妃原来就是有‘祸水’之名的甘棠。我的父亲，蜀国烈武帝，他出于对名望、疆土的渴求发兵吞并了邻近的姜国，得到了姜国国主的‘秋棠夫人’甘棠。但那时候甘棠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而他是明君、是英主，怎么可以受女人的诱惑呢？于是他明面上处死了‘妖妃’，实际上却将甘棠带回了锦官城。”

　　在叙述父母的往事时，谢湫的神情比起之前的淡漠来说更添了一丝嘲弄与悲悯，他总算从那种高高在上的疏离中挣出，多了几分神情波动。

　　“甘棠被他囚.禁在了皇宫最深处，数年的时间，不能去任何地方，也无法得见任何陌生人。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除了每夜去寻找她的皇帝。部分贴身侍奉皇帝的宫人知道天子有个极其宠爱的妃嫔，可在皇家的名册上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甘棠存在于这世上，却再也没有办法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的印记。”

　　少年的嗓音那样清冷，说出的言语像是冰一样能够冻结人的五脏六腑。只消稍稍代入一下他方才的话，就能想象出当年的甘棠度过的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岁月。

　　“我在五岁时见到了她。那年我找机会甩开了中宫的女官与乳母，独自去到了父亲常去留宿的神秘宫殿。但是我没能走进那里，那座宫殿四周都是侍卫，好像是牢房一样守卫森严。我不敢靠近那里，只能远远的看着，围着那儿绕圈子。忽然我看见有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女人倚靠着窗子往外眺望。她也看见了我，那时我藏在附近的草丛之中，可她朝我在的方向笑了笑——我从没见过她，但我猜，她就是我的母亲。”

　　“后来呢？”白相的声音有些急促。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了。”谢湫说：“被帝王金屋藏娇的爱宠，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的。侥幸过一次，已经是上苍垂怜了。”

　　“她的……结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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