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

　　尘外（六）

　　神器从沉睡到唤醒，声势可谓惊天动地，一道光柱从青翡阁内冲出，搅动天幕重云，直将悬天昼阳衬得暗淡。扩散开的气息掀起风浪，将暮春的花枝压弯，各驿点的飞行兽仓惶四蹿，飞在空中的差点没稳住身型摔下来。更有明光峰上御雷派镇派神剑与之呼应，孤山上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聚集在主峰。
　　在明光峰里修炼的沈八万见此状况，急匆匆来寻沈倦，却不想愈是靠近青翡阁，那气息愈发凛然。他料得此般轰动乃是沈倦搞出来的，赶紧转身，屁滚尿流跑了。比起他，花甲则要淡然许多，化作原型三步两步离开青翡阁，途中还不忘叼走一条鱼。

　　偏厅内，沈见空抬指捏诀。流光一淌，结界落成，将青翡阁及附近湖泊、梅林一并罩住。
　　神器之间的共鸣亦被斩断，清啸声渐弱，半息过后，彻底消失于无。

　　沈倦垂眼一瞥手中朝风，语气有些感慨：“这还是头一遭。”
　　大长老捻着胡须点头，欣喜且激动：“的确，神器数量稀少，据记载，从未有过两把神器同时出现的情况。”

　　朝风此刀，刀柄淡青色，刀身雪亮。沈倦随手挽了几下，破风之声清脆激然，继而收刀，道：“有共鸣，便说明这一刀一剑之间存在着某种羁绊。”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眼下不是谈论它们的时候，我更希望，你们谁能为我解释一下，为何沈家家主便能唤醒神器？”

　　“……”
　　没有人说话，鸦雀无声的氛围重新回到青翡阁偏厅。
　　沈家大长老蹙起眉，表情似有些愁。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不知道原因。”沈倦没好气看着他，“这样吧，说点你们知道的。不久前，你们往天容海色送了一颗名为‘明月碧琉璃’的洗髓丹，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不仅如此。”大长老答。
　　“哦？”
　　大长老正色道：“一来，我们通过明月碧琉璃确定您的身份；二来，您的确需要这枚洗髓丹。”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沈倦来了兴趣，托着下巴：“为何这样说？”
　　大长老却微变脸色：“您这样问……您并未服下那丹药？”

　　沈倦又不是傻子，怎会乱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但大长老的表情很能说明问题，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先前那个年轻人走上前来。
　　他先对大长老说：“大长老，已通过神器确认大人的身份，便不必再顾忌明月碧琉璃这一层。”然后冲着沈倦：“大人，明月碧琉璃是我族之物，唯有我族之人服下，方可无忧。”

　　沈倦一听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笑起来：“你们还挺有意思的，保险上了一重又一重。若我非你族，服下之后当如何？”
　　“经脉中灵力逆行，爆体而亡。”年轻人道。
　　“若我服下后，又会如何？”沈倦又问。
　　这个眼睛像琥珀的年轻人看了眼沈见空，似有些犹豫。

　　沈倦朝他摆手：“但说无妨。”
　　隔了两息，他才道：“突破。”
　　“哦？”
　　年轻人抬手一指：“您现在应当是依靠手上那枚扳指来施展低阶法术，自身无法调动灵力灵气。服下明月碧琉璃后，这个问题将会解决。”
　　沈倦撩了下眼皮。
　　“您想问，我为何如此清楚。”年轻人笑起来，“自有记载以来，族人中偶尔会出现一两例类似的情况，皆是以明月碧琉璃来解决。”

　　沈倦坐回椅子里，手指在桌案上轻叩。沈见空把他的茶递到手边，他没喝。
　　他原以为，他无法以灵气灵力进行修行，乃是武侠游戏无法与修仙世界兼容的缘故。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兼容性是能够解决的，而且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了解决法门。
　　那么问题来了，之前三年所待的游戏，真的只是游戏吗？其实从一开始就很奇怪，游戏里的东西不过是一堆虚拟数据，离开了网络载体根本不复存在，他为何能带出来？

　　沈倦垂眸凝思片刻，停手不再动作。他看了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才说：“据天容海色考证，明月碧琉璃是九幽之物，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年轻人低声道：“无法说清，但我等猜测，我等与九幽存在密切关联。”
　　“这样说来，大伽罗花亦是九幽的了？”沈倦的目光从这些人衣衫刺绣上逐一扫过，略微拖长语调。
　　“是。”年轻人，“九幽亡于千年前，我族内藏有些许遗物，其中有一名为《花境》的古籍，大伽罗花便记录在上面。”

　　“带来了吗？”沈倦问。
　　对方答：“古籍太过老旧，不宜搬动。”
　　沈倦懂了，慢条斯理笑起来：“哄我去云梦泽的意思。”
　　“不敢。”年轻人连连摇头。

　　这时，大长老上前，轻唤一声：“大人……”
　　“你说。”沈倦扬了扬下巴。
　　大长老：“大人不欲前往云梦泽？”
　　沈倦没直接回答，只道：“近日没空。”

　　大长老脸上没有露出不悦的情绪，甚至还点点头：“近日江湖上与大人有关传闻甚多，我等早有预料，因此……”
　　他话没说完，语调略有深意。
　　沈倦眼皮子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因此什么？”
　　“因此，我等临行前，直接将祠堂搬来了。”大长老眯眼笑道，他年事颇高，脸上每条褶子上都透着喜悦之情与先见之明，“这样一来，大人不必回云梦泽，在这里便可入族谱，接管整个沈家。”

　　沈倦：“……”
　　难怪这群人见到他，欣喜归欣喜，却没立刻拉着他回去族里，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在这里？”沈倦不甚明显地蹙眉，又暗地里瞥了沈见空一眼。
　　他对沈家的感觉很特别，没有拒绝之意，只是想起当年沈见空回家继承家业，拜天拜地拜祖先，程序之繁琐，耗了整整三日。
　　若是让他走一遍那过程，不如直接杀了他。

　　大长老岂会看不出沈倦那一眼的意思，又清楚沈见空的身份，当即笑道：“我们云梦泽沈家不兴虚礼，大人只消对先灵牌位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您回来了便好。”
　　沈倦装作没有看出他眼神对瑶山沈家的嫌弃之情，喝了口茶润嗓，沉声道：“那些家长里短的破事，家族产业的打理，也不需要我来吧？”
　　“大人不必忧心，我等自会做好。”大长老立刻躬身执礼。
　　沈倦“嗯”了声。行吧，你们这家人其实就是想要个吉祥物，象征意义大于实用。

　　“祠党多大？”沈倦问。
　　这群云梦泽沈家人给的回答是：比青翡阁都大。
　　沈倦：“……”
　　不愧姓沈，有钱。

　　他把目光移向沈见空。
　　后者不徐不疾为他续茶水，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真打算答应他们？”
　　“你有话要对我说。”沈倦幽幽一笑。

　　沈见空于结界之内又起一道结界，在场没有第三人能将他们的话听去，甚至连身影都看不见了。他这才开始说：“云梦泽沈家一直是长老制度，不曾有过家主。”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直言就好。”沈倦轻哼。

　　他连眸看沈倦，目光深沉：“我怕你被卷入事端。”
　　沈倦不看沈见空，慢吞吞反问：“发生在我身上的破事，何曾少过？”
　　“太莫名了。”
　　“但我对他们有种奇异的归属感。”

　　此言一出，沈见空眸色变得更暗，隔了约莫三四息，他说：“我看是对那一人。”
　　飘在空气里的味道有点酸，沈倦乐了，抬起头，拉长调子：“师兄——他虽长得好看，却不及你好看，我不会看他不看你的。”
　　但他师兄表情仍是很臭。
　　沈倦叹了声气，给沈见空倒了杯茶推过去，缓慢道：
　　“我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总有一日，我会面对一些大事。这可能是我回来的原因。”
　　“再说了，我身上没什么好图的。若是真有所图，区区一个云梦泽也困不住我。”

　　沈见空凝视沈倦许久，移开目光，硬邦邦给出两个字：“随你。”
　　“劳驾师兄带我等前往停云峰。”沈倦微微一笑。

　　沈见空起身撤了结界，袖子一甩，带众人移步至停云峰。
　　风一如既往烈，人烟一如既往稀少，沈家众人在一处开阔平坦之地“掏”出他们的祠堂摆好，恭恭敬敬将沈倦请进去。

　　青石板冰凉，祠堂庄严肃重，长明灯幽深，灵位一排一排摆满，最高处，便是初代大长老的牌位了，他单名一个青字。
　　“沈青。”沈倦轻声唤出这个名字。
　　忽而一阵风吹来。
　　不似停云峰上的风，它轻而缓，温而柔，回旋起落，思绪深深。

　　沈倦将这些名字一个一个看过去，缓慢又沉重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由生而死等候一人。
　　而他见他们，如踏过隔世的一梦。

　　朝风在他手中轻鸣，沈倦抿唇，继而露出一个笑容，“我来了。”
　　这话说出口，他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又道：“我回来了。”
　　那阵风倏然回转，卷起暮春落红升空。

　　沈倦想起他曾待过三年的游戏，它的名字叫做“红尘梦”。
　　红尘一梦三年，彼岸多少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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