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

　　尘外（二）

　　沈倦站在原地，盯了沈见空足足一分时间，道：“你脸还挺大？”
　　“不算。”沈见空说得淡然。
　　山风忽而转烈，吹落道旁半凋的野花，姹紫的嫣红的花瓣，一半枯朽一半浓艳，纷飞漫天，有种别样的多情与风流之美。沈倦站在飞花之中，站在沈见空的视线之中，眸光一转：“青翡阁有沈八万他们，过于吵闹。”
　　他语气还很认真，一副为沈见空着想的体贴模样。

　　沈见空言简意赅，且不假思索：“无妨。”
　　“……”沈倦没好气，“闭关是你的事，选在什么地方，利弊都由你自个儿承受，若出了岔子，与我无关。”
　　“你这是同意了。”沈见空用陈述的语气说出这话，眸低敛，掩饰住闪动在眼底的光。
　　他到底是个内敛之人，不愿过分表露出情绪，一举一动都藏得深。但沈倦如何察觉不到？
　　沈倦瞪沈见空一眼，轻甩衣袖，继续往山下走，边说：“你不该叫沈见空，你该叫沈牛皮糖……越活越回去了，小时候没见这么粘人。”
　　“小时候比较怕你。”沈见空随在他身后。
　　“哦，现在不怕了。”沈倦拉长语调。
　　“现在怕你不高兴。”沈见空道，想了想，又补充：“但你似乎没有不高兴。”

　　沈倦不想与他在这事上做过多讨论，抬手抓了朵扑面而来的花，在指上缠了一圈，又丢开，转移话题：“距离突破还有多久？”
　　风冲着他们吹，花瓣被沈倦丢了后，飞向沈见空，后者将之捉进掌心，语调平平：“约莫月余时间。”
　　“那还有一阵……”沈倦话语似有所思，“如此说来，这一个月里，你都会收敛不住龙族气息了？”
　　“我尽量。”
　　“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你独来独往，也不怕被谁发现。”沈倦漫不经心道，紧接着话锋一转，问：“冲击圣境，一般佐以拂霜天枝，这味药草可准备好了？”

　　身后之人却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会儿，沈见空唤了沈倦一声，话语里流露出些许无奈，“师兄。”
　　“嗯？”沈倦驻足回头，偏着脑袋看定沈见空。
　　那人回视他目光，低声道：“我突破境界，向不需要丹药辅佐。”

　　当年沈倦将沈见空捡回孤山，第一时间丢给了自家师父，此后，除了偶尔听见门派里有人说沈见空闲话时出手教训一二，从未过问过他修行上遇到的事，自然不清楚这一点。
　　作为师兄，在听闻这事后，这混账不仅没表露出半点愧疚，还奇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节能环保款！”
　　“……”

　　两人一前一后从山巅行至半山腰，沈倦路选得好，一路上不曾遇见半个人。
　　青翡阁外，沈八万晒着果干，所用方法，据说源自西蜀，几经改良，酸甜正佳。
　　妖怪五感敏锐，觉察到来者是沈倦后，沈八万放下手中活计，大步往外走：“公子，你回来啦！可真是时候，我和阿甲在云起林中捉得一只野鸡……”他走着走着，忽然止步，神色复杂地喊了声：“沈峰主！”

　　龙是生而强大的物种，淌在血脉里的力量强大无比，传说上古之时，龙族还出过数位龙神，旁的生灵见之，莫不震慑于其威严。沈见空乃是上古龙族后裔，此时处于特殊阶段，气息难以收敛。
　　先前在城中停留吃饭，他们选的位置都是角落，往来上菜的伙计虽觉浑身冷嗖嗖的，似有什么压在自己肩上，致使腿脚发软，只道两位仙君气度非凡，小人多有怠慢。但妖怪都是敏锐的家伙，沈八万尚未靠近，便察觉到自沈见空身上散出来的那股力量格外凌厉，压得他有些难受。
　　沈八万一退再退，一直到另一边的安全地带，才抬头看了沈见空一眼。

　　倒是沈八万口中那只野鸡，在山上横惯了，张着翅膀昂首阔步，绑在它腿上那根绳很长，因而鸡大爷巡逻范围甚广，可甫一踏入沈见空气息溢散范围，触及龙类兽性，登时尖叫着扑腾着逃离，鸡毛散了一地。
　　野鸡跑的方向不对，很快，脚上的绳子被拉直绷紧，再不能往外踏出一步。而这时，它竟眼一翻，摔倒不起。

　　沈倦没忍住笑出声。
　　这一幕让沈八万瑟瑟发抖，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花甲小心翼翼过去，探了探鸡颈侧脉博，发现已然了无生机，不由升起危机感。

　　“喂，你把我的鸡吓死了。”沈倦调侃。
　　“严格来说，并非你的。”沈见空道，尔后低敛眸光，数息后才继续：“我回停云峰。”
　　离突破越近，沈见空身上的龙类气息与兽性越难收敛，到那时，场面便不只是鸡飞狗跳那般简单，青翡阁这两个修为不如何的妖怪都会跟着遭殃。
　　若这两妖怪因他出事，沈倦定然生气，说不定还会不再理会他，如此，还是独自一人，莫要强求的好。

　　“堂堂停云峰峰主，竟败于一只鸡？”沈倦笑问，“以前是如何做的？”
　　“从前明光峰上没有妖怪，也不会有妖怪把鸡捉进院子。”沈见空收回目光，静静凝视沈倦，意味颇深。
　　沈倦“啧”了声，幽幽道：“你这是怪我了？”
　　沈见空：“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沈倦哼笑，继而抬手挥了挥：“行吧，你且回去，一月之后再会。”
　　沈见空知晓沈倦这个动作乃是“慢走不送”之意，无言片刻，才道：“可以落结界。”
　　“所以，解决方法不挺简单的吗？”沈倦拿出他的玉骨折扇，往沈见空额头上敲了一记。

　　他慢条斯理走向那只鸡，站在人家边上，仔仔细细观赏一番，又同花甲商量如何吃。
　　待花甲拎着鸡走远，沈见空才过来，问：“你不介意？”
　　“我方才想到了处好地方。”沈倦弯眼一笑。他站在碎金般的日光中，风轻柔拂动，飞红乱散，桃花眼弯成月牙，看上去格外乖巧真挚。
　　沈见空信他就有鬼了，但还是问：“哪里？”

　　沈倦让沈见空跟他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青翡阁，至春时深深林海间，绕行一段，于一片山壁前停下脚步。
　　“你看。”沈倦抬手一指，山壁侧方开一石洞，为水帘遮挡，洞内情形辨不分明。
　　沈见空：“……”
　　“这是个好地方，我给它起的名字是‘水帘洞’。早些年，往里头置了张石床，还栽了花草，你若闭关，可选在此。”沈倦又道，继而瞥了眼沈见空脸色，见他冻着脸，说：“怎么？不满意？此处多好，人迹罕至，你在此地落结界，绝对不会发生有人走着走着突然踢到一块看不见的墙的惨案。”
　　说得还一本正经。但事实上，沈见空非常清楚，那是沈倦从前存放死掉却来不及处理的妖兽尸体的地方。的确不会有不懂事的弟子前来打扰，因为这里曾被谣传闹鬼。偏他说得好听，还起名为水帘洞。
　　“青翡阁定然时常有人来访，唯有此地清净。”沈倦眨了眨眼，显得很无辜。

　　“行吧。”沈见空和那洞口对瞪一眼，面无表情道。
　　沈倦笑道：“你便在此地，我先去吃烤鸡。”
　　“不急，还有月余时间。”沈见空道。
　　他口吻真切：“你先熟悉熟悉此地。”
　　沈见空冷漠一哼：“我在明光峰的时日，不比你少。”
　　这回换沈倦说了句“行吧”。

　　两人回到青翡阁，花甲已将野鸡的毛除净，正刷料腌制，沈八万在角落里倒腾花草。一丛素白如月，花盘有小孩儿手掌般大，花瓣尖儿透着点浅紫，看上去异常温婉。
　　这花的种子都是沈倦在游戏里捡的，临走时交给这两妖，当时他只是想看看种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离开孤山、在外经历一番之后，对游戏里的东西有了点不同的看法。
　　若有人和他有着同样的经历也罢，但若是……不存在那样的人呢？明月碧琉璃来自九幽，鬼方大祭司手里的法杖得于所谓的“无上天”，两者都是难寻之地。一个从武侠游戏里穿来，体质和修仙世界不太兼容的人，想要去这两个地方，委实不容易。
　　可如此一来，他待了三年的武侠游戏，真的只是个游戏？

　　沈倦看着角落的花，抬手托住下巴。
　　“又是家乡特产？”沈见空突然出声。
　　“唔。”沈倦随便应了声。
　　沈见空又道：“看起来，你似乎在思索，‘家乡’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看透不说透，我们还能做朋友。”沈倦偏首冲他一笑。

　　先前在梅林时，沈倦说的那句“青翡阁定然时常有人来访”不假，他回孤山的消息，不过数刻钟时间便传开。而在宣州客栈夜杀独孤家人、于西川取鬼方大祭司首级二事，早已被飞报刊载，整个御雷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说明眼人都知，这些事，停云峰峰主沈见空在其中作用更大，但沈见空历来什么做派？根本没人敢去停云峰讨嫌。因而门派里，但凡和沈倦有点交情的、能攀上关系的，都来青翡阁拜访。
　　沈倦打发沈八万去拒绝这些人，自己则躲在湖心小亭里偷闲。

　　“我认为，该在青翡阁前立两块牌。”沈倦望着湖面，感慨万分。
　　“为何是两块？”沈见空问。
　　“左书‘访客勿扰’，右写‘访客勿扰’。”沈倦转头，严肃地看着沈见空，“最好再来个横批，‘访客勿扰’。”
　　沈见空分外淡然：“你同我回停云峰，便不会有此困扰。”
　　沈倦翻了个白眼，正要拒绝，忽见江漱月御剑过来，大叫道：“沈倦，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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