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

作者:岫青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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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灯(七)


      挑灯(七)

      丑初,烧得唯余碎块的木柴被一道流光熄灭,浮满辣椒的红汤中不再添入新菜,沈倦慢条斯理停箸,起身伸了个懒腰。
      “吃得有些撑,一会儿走回去算了。”他在心头嘀咕着,衣后领突然被勾了一下。
      偏头一看,动手的赫然是沈见空。

      “做甚?”沈倦问。
      沈见空对沈倦摊手,掌心里摆了颗药丸:“消食丹。”
      “你怎会随身带这个?”沈倦诧异问。
      “乾坤戒可容纳无数,多此一种丹药不多。”沈见空语气平平,说得理所当然。

      沈倦问的其实是你一个根本不进食的人为何会带这个,可转念一想追究到答案也没什么意思,便不再纠缠此问题,冲沈见空道了声谢。
      他接过消食丹、放入口中,这丹药外皮深红色,吃起来竟是山楂味。

      “如此,我先回停云峰。”沈见空轻整衣袖,低声说道。
      他身侧的人抬手慢慢挥动,一双桃花眼轻弯,眸底盈满月光,清幽透亮,“师兄慢走。”

      沈见空来去无声,素白衣袂在虚空里一飘转,人已消失不见。沈倦续上方才被打断的懒腰,歪头对沈八万和花甲道:“走,回青翡阁喝酒。”
      两妖正在收拾残局,听见这话,沈八万道:“可是,你方才不是答应沈峰主不喝了吗?”
      “我有说过这话?我只告诉了他,我不会酗酒。”沈倦眉梢轻挑,“再说了,他凭什么管我。”说完一甩衣袖,提步往山下走去。

      青翡阁位于半山腰,临湖而建,背靠幽幽梅林。四月初,并非梅开时节,望过去一片春绿如海,亦是一番好景。
      沈倦拎着酒走上湖心小亭。
      夜风不休,湖面波纹一圈叠着一圈,似眉峰皱,无声唱一阙春愁。沈倦凭栏而立,垂眼瞥了会儿这湖色清波,从乾坤袖里抓出一把鱼饲料,细数抛撒。
      藏在深处的鱼儿竞相浮上水面,汇成一片瑰丽之色。
      沈倦勾唇笑了一下,揭开酒坛,就着看鱼的姿势扯开酒坛。

      是去年酿的青梅酒,果香味甚浓,酸甜正适合,在这清和春夜畅饮,再适合不过。但——有一点很可惜。他方才吃太多,而沈见空给的消食丹乃是寻常配方,效果并不如何明显,酒才喝两口,饱涨感又生。
      沈倦看着手里的酒坛,眼微微眯了眯,没头没尾地在心底骂了声沈见空。

      “公子,湖上风大,小心着凉!”身后传来沈八万的大喊,“你还是来这边吧!”
      “啧。”沈倦合上酒盖,一脸不情愿地转身,出湖心亭,踏上曲桥,行至湖岸,同沈八万一道回阁中。

      青翡阁不需要过多布置,这里的一切都保存了原来模样,连一丝尘都不染,好似主人不过是出门游了淌湖,并未远行数十年。
      沈倦熟门熟路回房,洗漱过后更换寢衣,眼睛一闭,没多久就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自己一身白衣,跪坐幽殿,膝上平放一把剑——见红尘。
      抬头见窗,窗外是停云峰上常见的云景,絮似的云一层一层、一叠一叠铺开漫开,昼阳隐在不可见处,悄然无声为云团染上一层浅红。

      此峰太过孤绝,除却养在峰上的鸟雀,鲜有野鸟可渡。他看了那苍穹许久,不见半个过客。
      峰上唯有他一人。
      涌入殿内的风很烈,几乎刮着脸过去,这一刻,沈倦分不清他在梦里变成了沈见空,还是沈见空入了他的梦。

      他拿开膝上的见红尘,起身垂袖,试图在找面镜子照模样,但来来回回翻找数次,皆无所获。
      沈见空的书房、卧房,乃至修建起来便不曾用过的柴房,都散乱得不成样子,沈倦无可奈何皱眉,却在这时,一只手倏然环住他的腰,将他往后拉了一把。
      接着,尖利犬齿深深刺入颈侧皮肤。

      疼痛感袭来。沈倦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从极北之地吹来的风雪,以及掩在风雪之下的草木气息,清冽苦涩,但细品过后,又能尝到一丝甜。
      是沈见空。
      他猝然惊醒。

      当——
      远处晨钟正响,声音清脆空然。
      再看一眼天色,不过辰时初刻。

      是个梦,但颈侧的触感却似真实,懵懵然之间,他抬手往那处一拍。
      啪。
      声音太响了,顿时睡意全无。

      可时辰尚早,沈倦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可翻翻滚滚,始终无法入睡。
      他睁眼,吐出一口气,缓了片刻,拥被坐起。

      都怪沈见空。
      他许久不做梦,没想到俯仰一梦,竟梦见这倒霉师弟。
      定是昨日在秘境中被沈见空咬了一口的缘故,如此一来,他必然不能再让沈见空帮忙解毒,三日一次过于频繁过于麻烦不说,咬脖子算是什么道理?再那样下去,指不定每晚都要和沈见空在梦中相会。
      沈倦赤脚踩到地上,眼角低垂,甩着袖子一脸不爽出门。

      *
      停云峰。
      御雷派春日昼短,日色不过初明,天幕中层云染透灿金,峰顶风烈如刀,浩浩荡荡卷入门扉大敞的清殿,卷起殿中人素色衣袍。
      他方才睡着了。
      自从归元境后,他便不再睡眠,每夜阖眼,皆是趋着体内灵力于经脉各处流转,夜复一夜洗筋伐脉、塑骨拓根,当是孤山御雷派中清修者的楷模。
      但今日,竟是睡着了。

      更有一梦。
      梦中沈倦着他衣衫,携他长剑,坐在他的殿上。
      他无从知晓沈倦来此有多久,但似乎是很久很久,从月落日升,到天渐日暮。

      他一直看着沈倦。
      起初,这人安静坐着,后来却慌张起身,在殿上四处搜寻某物。

      沈倦似乎在探寻一个答案,没来由的,沈见空就是认为若找到那个答案,沈倦会极不高兴,更甚至,沈倦还会想离开。
      沈见空不愿他离开。
      他候他多少年,日落日出,月圆月缺,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走过去。
      之后所做之事,让他乍然惊醒。

      殿外长云流金,风呼啸凛冽。

      当——
      主峰上撞钟人执木敲钟,清响荡满孤山。
      辰时了。

      *
      青翡阁。
      沈倦赤脚下楼,垂着眼面色发白,花甲和沈八万不曾料到他会醒得如此早,都吓了一跳。
      “公子你脸色好差,可是起太早的缘故?要不再回去睡会儿?”
      “对对,回去躺一会儿,早膳好了再起身不迟。”
      两人同时开口,说着就要过去,沈倦给了他们个手势,示意他们就坐在椅子里,低声道:“睡不着了。”

      “那……”花甲和沈八万对视一眼。
      “煮碗面吧。”沈倦说。
      花甲立刻点头。
      他又道:“要牛肉面。”
      “好。”
      花甲放下手中书卷,快步走去厨房。沈倦坐到她的位置上,垂着眼看沈八万。

      他目光里带着浓厚的打量和探寻,沈八万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往后缩了缩,小声道:“怎、怎么了?”
      “你们蛇,大多数都长着毒牙?”沈倦换了坐姿,单手撑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翘起一条腿,幽声问。
      沈八万道:“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好蛇,牙就无毒。”
      沈倦立刻对他没了兴趣,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分外无情地朝沈八万摆手:“那你走开。”
      “诶,到底怎么了?”沈八万不走,表情又耍赖又讨好。

      沈倦眯眼看了他好一阵,打了个呵欠。沈八万凑过来的上半身倒回去,就在他以为沈倦不会回答的时候,这人说话了:“我打算以毒攻毒。”
      “哪两种毒?”沈八万问。

      他沉思一瞬,双手交叉托在下颌,轻声说:“要找一种可以麻痹神经的毒。”
      “麻痹神经?”沈八万不理解。
      沈倦:“就是让人变得无知无觉。”
      “这简单,我就能啊!”
      沈八万抚掌一笑,说完变回原型、窜上小桌,高抬蛇身、张嘴吐信,露出两颗毒牙:“嘶——”

      沈倦:“……”
      他拖长语调:“你方才不是说自己是好蛇?”
      沈八万不说话了,垂下蛇头,讨好地拱了拱沈倦手臂。

      “但也不行。”沈倦摇头。
      蛇妖又拱了他一下,尾巴挂在桌边,一甩一甩:“怎么又不行了?”
      沈倦把他提溜回椅子里,靠回去,半闭着眼感慨说:“这种毒,若任由其停留体内一整日,不死也伤脑子。”
      沈八万想也不想:“那肯定啊!”

      所以不行啊,沈倦抬手扶额。
      都是起太早的错,脑子不太清境,才想出这种鬼主意。

      花甲飞速煮好面端来,沈倦吃过之后,搭云舟慢吞吞去了雪意峰。
      山间处处皆是晨起练剑之人,剑啸声不绝于耳。江漱月昨夜说她要上早课,沈倦便来到雪意峰讲学之地坐令阁寻人。御雷派早课自卯时便始,这个时辰约莫结束。

      沈倦在御雷派中乃是风云人物,容貌出众根骨上佳,更是在成为掌门亲传弟子的第一日,便跟着去解决了不安稳的明光峰隐藏秘境。那可是归元境修行者才赶紧去历练的秘境,纵使他在里面站着不帮忙,胆识亦是一等一,何况听说还立了功。因而一出现,立时引来纷纷议论。
      他丝毫不在意这些声音,垂袖倚在坐令阁前的树身上,垂着眼想自己的事。

      不多时,门口出现江漱月的身影,沈倦冲她抬了下手。
      江漱月小跑过去,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他把人带到一处僻静之地,才开口:“你们药谷行医多年,可有过使用注射器的先例?”
      方才吃面的过程中,沈倦做了第二番思考,以毒攻毒、把自己毒瘫是万万不可行的,是以要想安稳无痛度过每三日一次的发毒,还是得借助沈见空的帮助,但让他咬脖子,沈倦不愿,于是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弄一个注射器。这样一来,沈见空给他点龙息,他随时随地可以自行解毒。

      可江漱月听见他这话甚为疑惑:“注射器?”
      “便是将药液推入人体内的器具。”沈倦解释。

      江漱月一番思索,忽而豁然开朗,用书卷一敲额头:“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个,《伤寒论》中提及过。”
      “可否说细一些。”沈倦笑道。
      “猪胆汁方便要用到你所说的器具,这个方子,取大猪胆汁一枚,佐以泻汁、少许法醋,以小竹管灌入谷道。此方可利便。”江漱月把手中书卷放入乾坤袋中,并从内取出一物递与沈倦,“小竹管便是这个。”
      这个小竹管相当细小,后置一推柄,可将盛在里面的东西推出。

      沈倦听明白了,这说的,不就是用药汁灌肠催便?
      也看明白了,这根小竹管,不就是灌肠器?
      他无言片刻,瘫着一张脸,动作迟缓地把小竹管还给江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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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的时候顺手一搜注射器的起源,于是灌肠器出现了!
    《伤寒论》是张仲景的,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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