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春秋

　　东洲在整片大地上，最近东方的太阳，其间的人把君主叫作东君。今年年初，一个巫师在云梦大泽的春祭上跳舞，数千人都听见了他亘古的吟哦：“长矢射天狼呀，东君杳冥。北斗援扶桑呀，灵之来兮。”不到三日，扶桑国的所有国人都知道了，老王上就要死了，新公子即将登基即位。
　　“你们国家的王上要是知道了，应该是被气死的。”
　　听这一段奇闻的时候，颜偲正在旅店吃一道葱烧河鲫，小鱼多刺，扎得嘴皮疼，故而他细嚼慢咽，仍然把这句揶揄说得呲牙咧嘴。
　　为他添茶的小二哥，神采飞扬地笑话他的笨拙，嘻嘻地问：“你也许不是扶桑国的人吧？”
　　“我是西大荒的沙漠里，奇肱国的人。嘶——”颜偲停下了筷著，忙着从牙缝里拔鱼刺。
　　大家都欢快地笑了，并没有人注意，也并没有人知道，异乡人口中的异国在什么地方，要细想起来，也不过是无何有之乡罢！
　　颜偲这一顿吃得不饱，剩下的鱼喂给店里一只特别肥胖的虎纹狸猫，那只猫一直盯着他腰间的皮囊看，眼神充满狐疑。
　　他一走出旅店，皮囊里就响起碰撞的声音。他揭开铜钮，一只巴掌大的褐色小麻雀立刻窜飞出来。
　　颜偲仰起头，简短地唤：“春日。”
　　小麻雀在他的头顶旋转数圈，停留在他的肩头，惊恐地大叫：“仪渠君，东洲真危险啊！我差点就被那一只凶虎吃掉了！”
　　颜偲伸过一只手指，搔动春日鸢胸前的木头羽鳞，一边说道：“别怕。那不过是一只文狸。你难道忘了？我们国家里的符拔和狮子，比这些可爱的小花猫凶狠威风万分。”
　　他一边走，一边把腰囊里的一支苇叶卷的芦笛取出，夹在两指间，放进嘴里徐徐地吹，那是他来时在云梦泽的渡头学的水国小调。

　　街上的人，俱以为他是苇荡里某个船家的英俊伙子，只是含着微笑时时地看他几眼，却没有人发现他有时会与肩头的一只小鸟搭话。
　　他的四肢颀长，皮肤呈健康的稻金色，个头比南人略高，穿渔家的蟹壳青短褐短裤，露出泥脏的膝盖与脚踝，后背一顶油蓑帽，足蹬一双苞茅草鞋。显得颇悠然，颇自得。
　　春日鸢在他的肩头扑闪一下翅膀，木头的短喙啄了一下颜偲的耳垂，它的声音清脆如铃，有点嘲笑的意思：“仪渠君，都一月多了，你要怎么告诉这个国家的大王，西边的天柱就要倒塌了，天就要裂开了呢？这么荒诞的消息，从西到东，就没有任何一个贤君放在眼里呀！”
　　颜偲白了春日一眼，耸肩晃脑地把它震了下去，不耐烦地回答：“每到一个新地方，你都这样问我，你烦不烦！我自有我的办法！”

　　他径自出了城门，孟春的气候潮湿暖热，颜偲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一颈的热汗。春日鸢的零件近日容易受热过度，一过度就要胡言乱语，早就被他收回腰囊去。
　　沿路有放水牛的山民，从一片浓绿的山野里引缰走近，大谈年成、妻小与国事。
　　“王君早就生了很大的病，成日家的卧床不起。巫祝唱的歌，其实一点不错。”
　　“那王上死了，谁来继承王位？王上生了好几个公子，难道都要谋权篡位？”
　　颜偲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引颈听着，嘴里叼着一杆空心苇草，草杆不安分地上下晃动着。
　　“蕙发君、春生君、青野君，王上有这三个儿子，先剔除青野君，他是个废物，成天就会窝在王宫里吟风弄月，不问国事。要论铁一样的手段和才干，果然还是蕙发君夺人眼目。春猎的时候，他不是杀了一头楼房一样高的大鼋吗，大泽行宫烹烧的锅滚沸了三个月，群臣和宗族才将它的肉吃光，云梦乡中全是肉汤的香气。”
　　“我看春生君也不错，他派去东海的宝船，为扶桑国带来了多少财富啊。开辟的那一条航路，每年不知道能在东洲各国收多少租子！连三年前，终北国扬言要灭了扶桑，也是他用财宝与布帛大力安抚下来的，我们这低廉的赋税，和平的生活，哪点不是依靠他？”
　　“喀嚓”一声，颜偲将草茎咬断了，他的右眼皮微微跳动着，摆出一张被亏欠万贯钱财的绝顶臭脸。他向深林的小径里走去，发出长吁短叹的悲声：
　　“唉，我的国家，何时才能够得到援救啊。”

　　这位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颜偲，正是奇肱国的国君，人称“仪渠君”。
　　颜偲心中自知，这世上也许没有哪个君主像他一样狼狈地流落民间，亲自辗转各地，为自己的故国寻求帮助了。从东至西，他周游百国，却始终没有人相信他的一字一句，都笑说诳语。
　　奇肱，西出玉门四万里，隐没于飓风沙尘之中的吊诡国度，国人善机关术，以常年不息的狂风为助力，制造能够从风远行、瞬息百里的飞车，百战不息、日行不辍的甲兵，又有各类生动活现的机巧，例如陪伴他远行的机关鸟春日鸢，便是附着真正的人心的灵物。
　　如他这样擅长此技的人在中原，被称作“偃师”。
　　颜偲沿着一条雪白的林溪慢慢行走，春日鸢被放出来透气，在他的不远处振翅盘旋，主人的阴郁让它一声也不敢多出，它仅有的修造录册里记载着上一次被拆得体无完肤，就是因为在颜偲生气时多插了一句嘴。
　　当然，他是绝对忍不住寂寞的一个人，用不多时，就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它重新拼好，向它表达言和之志。
　　人可真是奇怪。
　　颜偲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双杏子圆眼睇向身后密密层层的幽林，他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溪流水色一闪，他眼里的光也乍地一闪。
　　立定半晌，他才轻声道：“没事，接着走罢。”
　　春日鸢这才敢凑近他的耳朵，接下他的话茬，战战兢兢道：“仪渠君，刚才那几个放牛的说的话，我也听见了。”
　　颜偲点点头：“嗯。你待如何？”
　　春日鸢细细道来：“扶桑国比路上的贫瘠小国好得不是一点半点，且还在迭代的重要关口。仪渠君，您应该不会忘记我族的祖师墨大家，往来各国之间，斡旋谈和，兴盛机关术这一门绝学，将国家带向了身傍一技之长，而外族不敢欺的太平境地罢？”
　　颜偲的目光轻轻飘飘地向身后一点，他将双手背在脑后，不时颔首，示意春日鸢接着说。
　　“扶桑国无论是财力或是人力，对我国都是莫大的裨益。若您能够得到两位储君的青睐，以扶桑国在东洲的影响力，还怕救国无门吗？”
　　颜偲眼睛微弯，面上带笑：“你说得不错。”

　　他似乎走累了，坐在近溪临水的一块青石上，将草鞋脱了，把赤脚踩进凉爽沁冷的山溪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向外撅着水，十足稚子心气。
　　鸟鸣啁啾，泉水涓淙，他与春日鸢都不再说话，日影完全移至树顶时，那条清澈的白溪猝然地为阳光一照，如同新破的一面镜子，发出一阵璨璨刺目的冷光来。
　　这个时候，颜偲身后的细草间“唰啦”地一声响，一个人应声走了出来。
　　颜偲懒洋洋地将小臂肘子架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一面的脸颊，意料之中、心领神会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身着竹青绸绢短打劲装，脚蹬尖头提花马靴，身负华弓彩箭的少年。他的头发浓黑而富有光泽，蓬松束在一枚白玉发冠里，像一捧握不紧的浓云。一张俊脸眉清目秀，皮肤雪白得甚至发点青。乍眼看来文质孱柔，身条倒是立得很朗正。
　　颜偲淡淡发问：“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少年却摇了摇头，慢条斯理说道：“我叫楚榣。”
　　颜偲又端详一遭他的打扮，说道：“你是哪一班贵族的公子，来打春猎的吗？”
　　楚榣被点破了，只得颔首，取下后背那一张花里胡哨的华弓，向颜偲轻轻地扬了扬，回答：“是的。这一片森林叫作逐鹿围场，大家在找寻一头白色的母鹿。”他顿了许久，露出了些微的苦恼神色，又慢慢说道：“可惜家兄对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今天还不能猎到那头鹿，我就不能回府了。”
　　颜偲把那双脏兮兮的草鞋扔进河里，搅洗鞋上的泥土，道：“所以呢？”
　　楚榣若有所思，左右言他：“你看上去不像普通人。肩头的那一只小鸟，会说话。”
　　紧张装死的春日鸢在颜偲的肩膀上抖了三抖。
　　“那是我的机关鸟。”颜偲随口一提。
　　楚榣眨眨眼，眼睛亮得很：“你是偃师？”
　　“是的。”
　　楚榣抱着弓，咬了一下嘴唇，显得有些发怯，但终于对一个态度懒淡的陌生人鼓起勇气：“听说王上在找世上的奇珍异宝，我还没有见过会说话的鸟儿，想必很可以讨他的欢心。但你若想进王宫，这样的寒门打扮，是连第一重禁卫也无法通过的。”
　　堂堂一国的君主颜偲，要不是看在这少年一脸真挚的朗俊眉目，怕就是要破口骂人了，他斜斜睨了楚榣一眼，心里跃上一个凄凉的穷字，只能拉着尾音明知故问道：“你想和我谈条件，作为交换，你要我帮你什么呢？”
　　楚榣没有过分斩钉截铁地提出条件，只是轻声细语又道：“我听闻偃甲术神通广大，上能左右国家之间的战局，下能改观黎民樵苏的生活。是为苍生天下济的兼爱术。偃师更是洞察八方，天文历法，无所不知。”
　　春日鸢突然出声：“那是自然。”
　　楚榣显然被吓了一跳，眼睛飞眨地看向那一只圆滚肥胖的木头小雀，它的眼睛在太阳底下，变成了一种极清澈璀璨的淡蓝色，像极了它的主人。
　　楚榣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如果你可以替我找到那一头白鹿，让我能够打道回府，我就引荐你进宫。”
　　颜偲那双离奇而明亮的眼睛一转，紧盯着他的脸，楚榣心一顿，闪烁地别过脸去。
　　看上去脾气古怪的偃师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耸耸肩，干脆地说：“好啊。我帮你找鹿，你带我进宫。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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