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第二折，是祭舞。
　　润玉身处在一座望不到顶的堂皇宫殿里，置身其中，颇有天高三千丈，地厚五百许，坐拥寰宇之感，倒是比九重天上的九霄云殿还气派。
　　润玉对这类环境倒也不陌生，但不同于以往在九霄云殿议事时的视角，这一回，他正端坐着为上位上身着纯白帝王服色之人抚琴。
　　润玉本是不会抚琴的，就在他犹豫该如何继续下去的时候，仿似上天听到了他的请求一般，他的指尖刚触上琴弦，琴弦便被一道灵力震断了。
　　并不是他自己的。
　　他似有所感地回首望去，一名锦衣少年拖着一把长剑，慢悠悠慢悠悠地踱到殿中，举起剑指向上首之人。
　　“兄长，你这么爱听琴音，不如让我用你的骨头做成一把琴瑟，带在身边，日日弹，月月弹，年年弹，让你一直听到魂散天地为止。”
　　那少年分明是他从雪原上救起的孩子，但从眼下这场景看来，他这是要逼宫？
　　莫非这祭舞，是祭王座上的那白衣人吗？
　　可为何瞧那谱子上的舞，像是在祭天呢？
　　这出祭舞，该如何演绎？
　　白衣人高高在上，睥睨着阶下的少年，神色淡漠道：“太一，你长大了，心也大了。本座知你恨我，但你的侄儿们何其无辜，值得你痛下杀手？”
　　润玉还沉浸在那少年便是东皇太一的震惊中时，少年扑哧一笑，道：“无辜？那望舒何辜？苍生何辜？他们残害手足，掀起叛乱，祸乱八荒之时，又何曾心慈手软过？如今，他们死在望舒之骨制成的箭下，也算一报还一报。另外，兄长错了，杀侄儿们的是大羿，可不是我，我哪敢承下这种业报？”
　　润玉觉得眼前这情景有些荒诞，魇兽自己也说，他是在九大金乌死后，帝俊心灰意冷之下才将他从东皇钟内放出的，但若这少年是太一，那高位之上端坐着的便是帝俊了，那么九大金乌为何提前就死了，还出现了眼前这逼宫般的一幕？
　　莫非是这舞谱杜撰出来的情景？
　　但普天之下，能做出这谱子的大神通之人怎会这般无聊去杜撰帝俊和太一兄弟俩？
　　虽是丧子，但上首的帝俊也不见悲伤，他轻轻勾了勾唇，道：“本座虽欣赏那凡人大羿，赐了他一把射日弓，但单凭一把射日弓可杀不了大儿他们。那月魄箭是你炼了给他的吧？不然区区一介凡人，也敢射杀本座之子，他就不怕本座雷霆大怒，要他挫骨扬灰，生生世世永堕阿鼻地狱。
　　“本座倒是有些好奇，你许了他何，让他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太一耸了耸肩，还未开口，帝俊已斥道：“太一，本座教了你多少遍了，莫要做那失仪之举！”
　　太一掩唇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抑制不住，“兄长，都到这时候了，你竟还在意我有没有耸肩，堕了天家威仪？我真的不知道，兄长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算了，我本也没想过要懂你。
　　“你好奇大羿为什么不惜弑神业报，要帮我对吧？因为，这世上有一种力量，令人百死而不悔。”
　　太一顿了顿，接着道：“大羿于天下有功，可兄长你只赐了他一把破弓，何曾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帝俊不咸不淡地问道：“他真正想要什么？”
　　“他想要配得上宓妃啊，他只是一个凡人，短短百年，生老病死，可他爱的人是伏羲大神的女儿，他哪里能忍受所爱之人仍旧青春美貌，而他已经垂垂老去，埋入黄土？所以，我给他递了条封神之路。”
　　帝俊听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道：“投其所好，拿捏得当，你的御下之术学得很好。”
　　太一却对帝俊的反应很不满意，皱眉道：“兄长就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了？”
　　帝俊便接着道：“天无二日，你既已长成，那便是时候承接天命了，本座今日将帝位传于你，从今而后，四海八荒的的重担就由你一肩抗起了。只不过……”
　　帝俊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一下子点燃了本就俊逸非凡的脸庞，让天光都失了颜色。
　　“将来，可不要偷偷哭鼻子。”
　　太一面上青白交接，似是被帝俊气到了，愤愤道：“兄长以为退位让贤，我就会放过你？你可知……你足足害了我一世？”
　　帝俊闻言，微微怔了怔，眼中有哀色浮起，他叹息了声，缓缓道：“太一，杀了本座，日后，你又何以为继啊？”
　　这话刺到了润玉心里，他一瞬间愣住了，恍惚想到倘若来日他于九霄云殿之上发动兵谏，杀了太微之后，他要何以为继啊？
　　太一放下了高举的剑，沉默着没有回话，想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帝俊莞尔，像是在笑自己的弟弟傻得有些可爱，他向太一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好好想一想本座问你的问题，一个时辰后，来取本座的尸骨吧，就当本座送你的最后一件礼了。”
　　太一倒也依言退了出去。
　　这兄弟俩真是奇怪，帝俊问出这样的问题竟不是为了逼太一放手，倒像是真的希望太一想明白。
　　帝俊若死了，支撑着太一一路走来的恨也就消失了，前路那个高不可攀、恨之入骨的人烟消云散之后，他又将拿什么来支撑着自己继续走下去？
　　润玉愣神间，帝俊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怎么，你也在想那个问题的答案吗？”
　　润玉倒不知自己现下的身份，瞧帝俊与他说起话来颇为熟稔，随意至极。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了，不然为何让太一一个时辰后来取你的尸骨呢？”
　　帝俊笑了笑，盘腿坐在了地上，润玉诧异地挑了挑眉，太一方才只是耸了耸肩就被这家伙嫌弃，但他现下却是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马上帝俊的话就吸引开了润玉的注意力，“逍遥，其实太一那孩子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恨我，呵，他方才居然说，要将我的骨头做成一把琴瑟，天天带在身边弹。”
　　润玉心道：原来，在这折舞中，他扮演的是北冥君，逍遥。
　　“这还不算恨吗？”
　　帝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如果是我的话，倘若真的恨一个人，将他除去了，若还有尸骨留下，那定是将他的骨头有多远抛多远，被饿鬼凶兽吃了都不干我的事，哪里会制成琴瑟，天天带着恶心自己？”
　　润玉点点头，“此言颇为在理。”
　　“所以啊，就在刚才，我觉得我错了，不该再把他当成离了我就会哭鼻子的孩子了，他并不是只靠着恨我才活下来，破出东皇钟的。孩子长大了，总要脱离兄长的怀抱，走自己的路的，他将来总会找到其他支撑自己前行下去的理由，当然，那是在我死了之后，他才能看清的。”
　　润玉震惊道：“你为了成全他，要自己选择死吗？”
　　帝俊脸上带起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哪里是这般舍己为人之人？不过是……成全自己罢了，这么多年，我早就倦了。”
　　他的眸色渐渐黯淡了下来，“上无所爱……可我也是个有心之人，哪里真的能一丝一毫不动一念呢？不比你修得太上无情大道。
　　“一念生魔啊，我就多心疼了望舒一点，可是，你看看，结果怎么样呢，九日为祸，四海横流，魇魔乱世，倒是害了天下苍生。”
　　他呼了一口气，马上语调又轻快了起来，“臭小子既然敢造我的反，也断没有让他那么轻松的道理，这等领悟，就让他自己去悟吧。不过，你可别真让他拿我的骨头去做什么琴瑟，想想都怪恶心的，就把我埋回扶桑神树下吧，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真想回到那一年，我还是个游历大荒的浪子，你也只是个呆傻的手艺人。”
　　这么感叹着，帝俊将那架琴搬到自己面前，也不在意已经断了的那根琴弦，只道：“逍遥，再像当年一样，我抚琴，你舞一曲祭我，如何？”
　　润玉自小看过的舞不少，却从未自己跳过，但现下看来这一关要想过去，少不得要将这出祭舞跳完了。
　　他回忆着舞谱上一帧一帧的画面，依样画葫芦，好在有自小练习剑法的底子，倒也并不如何吃力，三四个动作之后便流畅了起来。
　　难怪是祭天之舞，原来，祭的是天帝啊。
　　前有帝俊，后有太一，之后万万年，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天帝，每一代天帝杀死了曾经那个年少的自己，困锁在那至尊之位上，寻求着何以为继的理由，有的能找到，有的就被那个位子杀死了。
　　弦音落下的时候，帝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润玉身处的环境又变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