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最后的忠臣

　　宫城巍巍，烛火重重，纵使这宫城是仿造洛宫而建，却是始终比不得长安，比不得洛阳。
　　刘协记得清楚，这许昌城的皇宫虽然精致繁华，比上那洛阳早已化为灰烬的宫城，还是小了不少。
　　就像是，一个精美绝伦的牢笼一般，令人窒息。
　　或许是因为，最后的汉臣已经辞别，而大汉，再无一可用之臣，再无一可信之士……
　　他垂眸看向站在殿下，虽礼节周到却无半点尊敬的魏公曹丕，心中冷笑。
　　“来人，拟旨！”
　　“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随后，曹丕于繁阳登台受禅，改元黄初，大赦天下。

　　晚年的刘协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最后一位大汉的忠臣，是兴平三年。
　　不，没有兴平三年了。
　　因为那两年天子辗转东行，被时任兖州刺史的曹操迎接，入驻洛阳，后来又到了许昌城，改元建安。
　　而曹操同样开始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也不对，那人初初献的计策，分明是“奉天子以讨不臣”。
　　那是个雨天。
　　为表诚意，洛阳城外，曹操亲自带领一干文臣武将等候。
　　当天子的御辇在城外缓缓停下，他清晰地看见了，那些所谓的忠臣的百态。
　　或是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的伞，或是小心翼翼地试图躲避地上的淤泥。
　　忠臣？可笑至极……
　　他暗自摇了摇头，身处皇室，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可少的。
　　让他多看一眼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还有着一腔热血的曹操，另一个，是满身清骨的文士……荀彧。
　　他未来的，荀令君。
　　或许是命运弄人，时也，命也，不可逆也。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那双眼眸中的澄净，与忠心……

　　大殿外，衣带之诏的鲜血似乎还在流淌着。
　　永生永世，不敢忘却。
　　他仿佛还听得见，董承临死前的句句肺腑之言，字字诛心。
　　他仿佛还看得见，董贵人身下的血色，以及那致命的三尺白绫。
　　不过是一日之间，汉室的忠臣就被诛杀殆尽。
　　刘协转眼，便又看见了那双眼眸。
　　惋惜，痛心，遗憾，似是有化不开的忧愁。
　　那一刻，刘协真的想捂着眼睛哭一场。
　　他不知道，他是该为大汉还有一位最后的忠臣而高兴，还是该为那些为了汉室命丧黄泉的臣子而伤心难过。
　　他真希望死的人是他自己——大汉天子，而不是那些忠良之臣。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一死了之。
　　因为时局不会允许他这样做，曹操不会允许他这样做，从小受到的教育，更不允许他这样做。
　　做如此懦夫的行为。
　　他的忠臣也不会允许他这般死去。
　　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最后的忠臣，还会如此一如既往地忠于他，忠于汉室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怕知道答案后，他会崩溃。

　　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年，如同噩梦般的一年——建安十七年。
　　“丞相本兴义兵，应匡朝宁国，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字字铿锵有力，或许对曹操而言，如同惊雷入耳，难以置信，于刘协，却如天籁一般。
　　骄傲，心中是难以言表的骄傲。
　　他的汉臣，他的忠良，他的荀卿，到底是一心向汉的。

　　这噩梦来得太急了，来得太快了。
　　“荀卿……”刘协站在殿上，“活着回来，朕还要与你一同重振汉室之威，共享治世荣光。”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没由来的，刘协心中莫名的慌乱。
　　他勉强压下这慌乱。
　　他想，荀卿是当年与曹操一同打天下的，曹操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刘协决定再赌一次，赌他的慌乱只是多想了。
　　其实他这辈子赌过很多次。
　　兄长登基，何太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便赌兄长重情，不会加害于他，他赢了。
　　董卓入京，他赌董卓不会在废了少帝后害死他，他赌对了。
　　就是当初奉迎天子之时，他都在赌曹操与袁绍的心思，结果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纵使曹操一日嚣张过一日，也比在袁绍手下要强。
　　就再赌这么一次，只这一次。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了前面的好运气。
　　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满盘皆输。
　　当荀彧的死讯从寿春传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病留寿春，饮药而卒。
　　这就是他最后的忠臣最终的下场。
　　何其，可悲？
　　一代王佐之才，未能竟其志。
　　奈何奈何……

　　“昔日荀令君深得陛下与魏公信任……”他听见宫人私下小声的议论。
　　“那又如何？最后不还是难逃一死？”另一个宫人嗤笑道，“饮药而卒，愚忠之人而已。”
　　刘协面无表情，悄然经过，没有惊动别人。
　　只不过后来皇宫中的枯井里，多了两具无名尸体。

　　忠贞不渝就是愚忠？
　　刘协觉得，这不是愚忠，纵然是为汉室献出了性命，也绝非愚忠。
　　这是，殉道……
　　只是可惜了大汉的最后一位忠臣。
　　他的确贵为天子，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有名无实。
　　或许在乱世中，天子并不值几两银子，那些诸侯想要的，不过是出师有名罢了。
　　因为奉天子，即可讨不臣；因为挟天子，即可令诸侯。
　　曾经齐桓公尊周室，攘夷狄，禁篡弑，抑兼并。
　　如今曹操迎天子，定许都，统北方。
　　以后还会有谁，假天子之命，得天下民心？

　　刘协没想过当年的衣带之诏事件会再次重演。
　　伏皇后幽闭而死，两位皇子鸩酒赐死，伏氏一族上下百余口人尽诛。
　　“朕亦不知何时得死。”
　　只是这一次，他看向殿外，再也没了那双眼眸。
　　那双澄净的、忧愁的、无奈的眼眸……

　　禅位曹丕后，刘协被软禁在山阳。
　　他经常看着遥远的洛阳的方向。
　　那巍然的汉室遗都，早就随风散去，在那场大火中烧得干净。
　　现在的洛阳，汉宫不再是汉宫，那是曹魏皇室的宫城。
　　世上再无汉宫，就如世上已再无……荀令君。
　　雕栏玉砌的宫殿日渐斑驳，那双哀伤的眼眸慢慢模糊。
　　千年以后，谁还会记得，这个一心匡扶汉室的，最后的忠臣？
　　“陛下，等臣回来……”
　　可他终究是没再回来……

《「三国」最后的忠臣》




《「三国」棋局》




《「三国」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