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沈夏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阮朔坐在对面和她对望，屏息凝神，满脸的神色肃穆。

　　街上的大排档连一片，可以说是热闹非凡，他们落座的那家客流量不多，稀稀疏疏坐了人，喝酒的喝酒，吃串的吃串，车辆行人来往轰鸣，还传来旁边的四个男人划拳的声音。
　　沈夏和阮朔好像静止了。

　　她的大衣拖在地上，着实吃了灰，袖子上沾了些细小的油点，再往上看，可以看到她轻微晃动的肩膀，发梢起舞，两颊飘了点粉粉的红。
　　然后她眨了眨眼睛，流下眼泪来。低头，用力揉了揉眼睛，因右手沾了点辣椒，疼得她龇牙咧嘴。

　　阮朔：“你输了。”

　　沈夏一边擦眼泪一边吹气，桌子上没有矿泉水，她就在倒下的啤酒瓶里沾了点水，用力擦拭着眼睛。
　　“这盘不算！再来一盘！”

　　阮朔：“你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沈夏低头吹了口气，酒味顺势散成一团，“反正不算。”
　　阮朔没有说话。

　　他直接站起来去拉沈夏。
　　他的步态稳健，神色也从容，只是当沈夏靠近了，才能发现两人身上的酒味不相伯仲。

　　他拎着沈夏，不太有绅士风度地把她丢进路边拦的的士上。
　　落座，对司机说了个地名。车辆发动。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两人，沈夏端坐在后座，手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
　　阮朔则靠在座椅上，两腿摊开，低头不语。

　　司机看了眼红绿灯，转而又看着后视镜里的两人，问：“回去加班呢？”
　　阮朔轻声回答：“不是”。

　　这个回答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司机打开了他的话匣，“那这么晚了您去那做啥呀？说来也巧，昨天也是这个时候，我在长鸣路接了一车人，也是去这个目的地，您说巧不巧……他们昨天啊，刚刚吃着饭，上面打了个电话要去加班，赶紧就过去了……这个点A市可不好打车，您碰上我运气真好啊！他们那天，在手机上叫车，上来以后说等了一个小时，排了一百多单呢。”

　　沈夏拍了拍车门，抠了半天才把窗户摇了下来。
　　她说：“我运气太差了。”

　　司机立马噤声。

　　阮朔笑了一下，“要去见她上司，她心情不好。”
　　沈夏：“谁说他是我上司了？”

　　阮朔拿眼睛睨她：“那你说是什么？”
　　沈夏：“师兄？”

　　“学长？”
　　“心上人？”
　　“老情人？”
　　“姘头？”
　　说完自己低低笑了起来。

　　阮朔刚想数落她两句，就看到女人直直地朝他扑了过来：“老公！你别生气！”
　　后视镜里的司机眼睛圆睁，一脸的欲言又止。

　　直到下车阮朔才把沈夏扒开，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用一只手给沈夏借力，让她站直。
　　沈夏吹了点风，脑袋清醒了一点，惴惴地问阮朔：“我们能不能不去？”

　　阮朔拉着她往写字楼走。
　　沈夏往回扯，动作夸张，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在洛杉矶看到他了，他现在怎么会在这！”

　　阮朔：“那你害怕什么？”
　　沈夏小声：“没在怕。”

　　沈夏挽住阮朔的胳膊，凑近他用更小的声音说：“我跟他讲我要结婚了，你拉着我来看他干嘛？”
　　阮朔：“你自己答应的。”

　　一个小时前，沈夏从林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失魂落魄地上了电梯。阮朔跟上来，一路的沉默。沈夏找了家最近的大排档开始喝酒，阮朔跟着她一起喝。
　　她喝得急，被呛了一大口，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阮朔准备伸手去安慰她的时候，沈夏瞬间抬头：“我们比赛吧，你输了去把林琛打一顿。”

　　阮朔：“……”
　　他无奈，觉得她有点不可理喻，刚想数落两句，发现她又哭了。

　　嚎啕大哭，伴随咒骂，她说林琛蛇蝎心肠，字字戳心。阮朔皱眉更深。
　　他的手触碰到沈夏，下一秒就要把她拉起来，她在那瞬间突然喊了声“哥哥”。

　　只两个字就让阮朔没了脾气。
　　他甚至有点六神无主，着急地安慰她，问，“如果你输了呢？”

　　沈夏：“随便，你快帮我把他打一顿。”
　　阮朔笑了笑，很久以后他突然问，“你知道江淮止也回国了吗？”

　　沈夏：“不可能！”

　　女人的眼眸里仍有水珠，表情从阴郁转暖，露出了属于少女的惊慌失措。
　　阮朔又问：“那你输了去见他？”

　　沈夏：“……”

　　*

　　前台已经下班了，公司的大门打开着，阮朔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他走了几步，转过身看到沈夏呆在原地没有动，冲她招了招手。
　　沈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探头看了一眼，迅速找到掩体，躲在柱子后面。

　　她从柱子后面去看整个办公区，乌压压的一排排电脑，只有两三个坐了人。
　　她对着电脑前的几个脑袋指指点点，“这个看起来不像啊”，指尖转向，“那个看起来也不是很像”，柔荑最终落在角落的人影上，她转过头问阮朔：“这个有点像，你觉得呢？”

　　阮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坐在最后一排的那颗头，头发蓬松，好几根翘了起来，穿了一身黑色的夹克，脸和身体都被电脑挡住了，他想再看一眼，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你们是谁？”

　　沈夏转过身，和六个男人面面相觑。
　　那六个男人走得并不整齐，前二后三，旁边又站了一个，手里都拎着白色的塑料袋，有的装了烧烤，有的装了饮料，有的装了薯片、瓜子等零食。
　　又有人问了一遍：“你俩谁啊？”

　　沈夏低下头没说话，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自己的脚尖。
　　阮朔把她挡在身后，“我们过来找人的。”

　　六个男人，四个带了眼镜，气场不强，但胜在人多，问：“找谁？”
　　一时气氛尴尬。

　　直到办公室深处传来声音：“找我的。”
　　声音低沉，像砸在地上一样，沈夏脊椎触电，瞬间僵直了全身。

　　“老大朋友啊？”，六个人看了阮朔一眼，又看向沈夏，声音小了下去。
　　江淮止走到沈夏旁边，对他们摆摆手，“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人群应声而散。

　　沈夏还是没抬头，两个男人在交涉，江淮止说：“去休息室坐会？”
　　阮朔说：“行。”

　　“沈夏。”
　　“哎。”沈夏应声，抬头看江淮止。

　　他伸手捂住桌子角，沈夏下一步就撞了上去，刚好贴在他的手上。
　　女人慌忙道歉。

　　江淮止目送她和阮朔进入会议室，擦肩而过那瞬间，浓郁的酒味扑鼻。
　　两个人在房间的中央找到位置坐下，男人先坐好，女人坐在了他身侧。江淮止移开目光。

　　他去角落拿了两瓶水，给阮朔和沈夏扔去，沈夏没接住，水从桌子上掉了下来，阮朔伸手一捞，接住了。
　　他给沈夏打开。

　　江淮止看着两人：“有什么事吗？”
　　他今天没穿正装，黑色的夹克里面配了一件亮红色的T恤，似乎加了很久班，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也有些血丝。

　　沈夏坐的不稳，摇摇摆摆地晃了两下，然后抬起头。
　　她笑起来眼角弯弯，此刻脸上的红晕明显非常，看起来有些可爱，她用那抹娇俏的笑容盈盈地看着江淮止，对他说：“在洛杉矶碰到沈师兄的时候不是说，我要结婚了吗？”
　　“今天过来想给师兄送个喜帖，不知道师兄有没有时间。”

　　江淮止面色沉沉，没有说话。

　　沈夏拿胳膊肘捅了捅阮朔，阮朔没动。
　　沈夏转头甜腻腻地看着阮朔：“硕，我们的请帖呢？”

　　阮朔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名片，起身递给江淮止。
　　沈夏满意的点点头。

　　“那我们就先走了。”说着去拉阮朔。
　　但阮朔没动。

　　过了好一会，阮朔才抬头看着江淮止，他问：“刚我看到他们买了酒，能一起喝吗？”
　　江淮止沉默了半晌。

　　目光从阮朔身上移开，他看着沈夏，女人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挽着男人的胳膊朝他笑。
　　江淮止起身。五分钟以后，他拿着两瓶啤酒回来了。

　　他把啤酒拿给阮朔，直接就在阮朔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他喝酒。
　　沈夏伸手要抢，只觉得酒瓶一滞，抬眼一看，江淮止握住了瓶身。

　　他伸出手，把沈夏的手指一根根掰了下去，沈夏手里一空，伸手去够，只摸到了江淮止的手。她轻轻触了触，对方的指尖一片冰凉。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听到“啪”的一声响，阮朔倒了。径直砸在桌子上，手里的酒瓶倾倒下来，哗啦哗啦地流了一地。

　　沈夏被吓得有点懵，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

　　江淮止把酒瓶扶正，去办公桌拿纸巾。

　　往返两分钟，回来以后定睛一看，发现沈夏也趴了下去，手上和脸上沾上了啤酒，他赶紧用纸擦了擦。
　　手掌垂落，触感仍是女人脸颊的软。

　　江淮止叹了口气，跟同事打招呼：“今天先下班，大刘留下来收拾关门。”

　　正在围在一起八卦的同事们停了下来：“这就下班了？”
　　“老大你朋友们两瓶就倒了？”
　　“为什么是我啊！”

　　江淮止回座位关上电脑，拿钥匙和背包。
　　“……谁让你买酒的？”

　　*

　　沈夏坐在床上，把床垫拍得响，大声说：“这不是我家。”
　　江淮止把阮朔安放在沙发上，回来找沈夏，“我知道，这是我家。”

　　沈夏：“我要回家！”
　　江淮止：“明天再回。”

　　沈夏：“我要回家！”
　　江淮止：“……”

　　他想了想，换了种折中的说法，“你喝醉了。”
　　沈夏：“没有。”

　　江淮止动了动唇，问她：“那我是谁？”
　　沈夏小声：“师兄。”

　　“哪个师兄？”
　　沈夏：“只有一个师兄。”

　　江淮止笑了笑，“别闹了，今天好好休息。”
　　沈夏：“不行，我要回家。”
　　她跟江淮止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分别坐在床头，沈夏往前移了移，凑在江淮止耳边说：“师兄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江淮止：“……”

　　沈夏站起来，走了两步没走在直线上，扶住了墙，“那我自己回家”。
　　江淮止只好去扶她。

　　认命地搀扶她下楼，来到车库，他把沈夏放在后车座靠好。
　　等到自己坐上驾驶座，往后视镜一看，发现沈夏已经躺在座位上了。

　　江淮止插上车钥匙，导航开启，ai问他要去哪，沈夏出声报了个地址。她歪歪斜斜地爬了起来，坐在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似乎是在翻自己的包包。
　　江淮止开车，一边看着路，一边看着后视镜，他问：“你在做什么？”

　　沈夏没说话，慢吞吞摸出了一把钥匙，给江淮止。
　　“师兄，我家钥匙。”
　　江淮止收下。

　　沈夏继续翻包包，慢吞吞摸出一根口红，给江淮止。
　　江淮止：“怎么？”

　　沈夏：“师兄，放你车上的。”
　　江淮止：“放我车上？”
　　沈夏：“嗯，放你车上。”

　　江淮止：“为什么？”
　　沈夏：“以后别的人坐你的副驾驶，问这是谁的口红，你就说是我的。”
　　江淮止：“……”

　　他心头一动，问沈夏：“可是你马上要结婚了。”
　　沈夏认真想了想，“对哦，我马上要结婚了……”

　　她突然愁容满面，朝江淮止伸出手，“那你还给我吧”。
　　江淮止没动。

　　沈夏没收回手，手臂没怎么用力气，软绵绵地探在外面，跟江淮止又说了一遍，“那你还给我吧。”
　　男人从后视镜看她，女人倒在座椅上，看不见表情，只能看到她掉出座椅的小腿，脚踝裸露，冷得泛红。

　　他声音哑了一度，问她：“还你什么？”
　　沈夏：“钥匙。”

　　江淮止掏出钥匙，放在沈夏的手心里。
　　沈夏拿回来仔仔细细端详，好一会儿以后，又还给了江淮止，“不是这把。”

　　江淮止挑眉，“那是那把？”
　　沈夏：“打开我的心的那一把。”

　　江淮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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