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沈夏从H市回来以后，去了一趟沈春的墓地。
　　清明节她放下的花早已枯萎，沈夏打扫了落在墓碑上的尘土、树叶和花瓣，换上新的捧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夏天算是陵墓的淡季了，她来的时候，停车场车位空荡，而现在站在陵园，也是老远都看不到人。
　　被一座座墓碑隔绝，她坐着吹了会儿风，渐渐感到一丝远离人世的空灵。她突然福至心灵，轻轻对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

　　很久以后，沈夏起身。
　　可能是因为之前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失血的后遗症让她在这一刻感到明显的眩晕，她扶住石碑，慢慢睁开眼睛，重新获得视野。
　　墓园安静异常，每个墓碑之间间隔开了一段距离。透过交错的缝隙，沈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江淮止。

　　男人背对她，站在她的上位，沈夏绕了一圈，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她离他隔了点距离，错开身子，看到墓碑上的字。

　　——“母江陵之墓”

　　*

　　大四那年，江淮止在实验室敲代码，突然接到张老师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听语气很是着急，所以江淮止放下手里的活，立刻就去找了张岸。

　　带上门以后，张岸递给他一叠纸，江淮止匆匆扫了一眼，全是学校的文件，从课题组到学院再到学校的请假申请，除了导师意见里张岸已经填好了，剩下的每一行都需要他签字。
　　江淮止：“什么意思？”

　　张岸：“你家里出了点事，你先回去处理一下。”
　　“我家里？”

　　张老师叹了口气：“你妈妈诊断出了胃癌，未分化癌。”
　　江淮止冷着一张脸：“关我什么事。”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是你妈妈啊。我找熟人问过了，未分化癌的恶性程度非常高，她可能活不过今年，你学业都没有什么问题，请个假回去陪她最后一程吧。”
　　“不用。”江淮止看着张岸，他站在桌前，张岸坐着，那一眼居高临下，带了几分不屑：“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急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站住！”张岸拍了拍桌子，“你这像什么话，你对妈妈就是这么个态度吗？”
　　“对啊，”江淮止凉凉地回答，“我对她就是这个态度。一直都是。”

　　张老师作为读书人，此刻被学生的话噎住，一时之间下不来台，很是尴尬，但他没有太恼火，而是长叹一口气，继续劝着：“我知道你跟你妈关系不融洽，但你要知道，哪个妈妈不是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江淮止转身欲走。
　　张岸的声音大了一个八度：“这些年都是她在托我照顾你。”

　　男孩子顿住了脚步。

　　办公室里只有张岸的声音，继续响起，着急解释着：“我们是大学同学，她是我们系最有才华的师妹，后来她转行，我们很久没有联系。她知道我在A大，你上了大学以后，她来找过我，托我照顾你。”
　　“我之前给你的被子、水杯都是她的自己挑的。”

　　“我知道你承我的恩，但实际上，一直都是你妈妈，在关注着你，她真的很爱你……”
　　他的话没说完，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转过头来的江淮止，男孩子脸上表情森然，有一丝混乱和疯狂，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叛徒。”
　　重重关上了门。

　　张岸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很久以后，他重新动作起来，在手机上播了一个号，打给沈夏。
　　女孩子接起来，怯生生问：“张老师，您找我？”
　　张岸向她说明了情况，请她游说，女孩子满口答应。

　　……
　　沈夏当即就出发去找江淮止。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虽然之前因为礼物和打架的事件相处尴尬，江淮止从没主动道过歉，但他会在期末考试周特意叫上她去图书馆，帮她划上重点，告诉她哪里一定会考。男孩子的示好让沈夏非常受用，他们就这样融洽地相处了小半年。
　　挂断电话，沈夏就知道，江淮止一定在实验室。

　　她往实验室赶，一边走一边给她哥哥打电话。
　　“哥，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妈妈得了胃癌，你知不知道哪家医院治这个最好啊？”

　　男人那边非常安静，仔细听，沈夏似乎听到了Lana Del Ray《Born to Die》的“Oh my heart it breaks”那句歌词，那是沈夏给他的新碟，因为跟沈夏通话，车载音响被他调小了音量，他回答说：“好的，我会去查的。”
　　沈夏急急往前面走，说：“我这个朋友特别轴，他妈妈得了这么大的病都不去看一眼，老师让我去劝他，哥你觉得我怎么说比较好啊？”

　　“我觉得这种事情，可能在最开始是……”沈春的话没说完，沈夏的手机猛然被人夺走，她赶紧抬头追踪，看到来人江淮止。他没有在实验室，而是在实验室附近的拐角，从黑暗处走了过来，一把抢过沈夏手里的手机，厉声质问她：“你做什么？”
　　沈夏伸手去够她的手机。
　　江淮止没有给。

　　他愤怒地推了沈夏一把，沈夏被他推的踉跄，声音也急了起来：“你推我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江淮止冷着一张脸，立刻就把手机挂断了。

　　沈夏反过去推他：“你搞什么啊？你为什么挂我电话！”
　　他不动如山，质问：“那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

　　沈夏的手机又亮了起来，是沈春重新拨了回来，又被江淮止摁断。
　　第二次亮起，沈夏立刻去抢她的手机，她张嘴咬着江淮止的手臂，男人吃痛，松了手，沈夏抢回手机，几乎是在这个动作的同时，沈夏和江淮止的声音一起响起，女声说：“家人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我告诉你不要后悔！”
　　男声则是：“与你无关。”

　　沈夏接起电话，那头沈春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异常，他连叫了两声“沈夏”，然后，轰鸣骤响。

　　那是沈夏最后一次听到沈春讲话。

　　电话里，沈春的声音落下，沈夏连忙应了说“我在”，接着，她的耳边传来一声巨响，贴着电话，巨大的撞击声让她脸色苍白，手脚发抖，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她的眼泪比她更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重复着叫着“哥哥”，叫了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没有回应。
　　只听到尖叫、轰鸣、嘈杂的人声里，Lana Del Ray空灵飘渺的声音断续。

　　“Try to have fun in the meantime

　　Come and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Let me kiss you hard in the pouring rain

　　You like your girls insane

　　Choose your last words, this is the last time”

　　“…… ”

　　……

　　*

　　江淮止看到沈夏了。转过头来。

　　他浅浅笑了笑，对她伸出手：“我妈的墓地也在这里，是不是很巧。”
　　沈夏任他牵着，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江淮止凑到她耳边，说：“我妈托梦给我，说她看到有个男人在桥边徘徊不去，看到她以后求她帮忙一件事，她问是什么，那个男人说，想让我妈告诉我，让我照顾一个女孩。”
　　沈夏：“鬼扯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却不自觉笑了，笑容打开容颜，那瞬间像雨后的天气被太阳照亮，云层泛起的金色光晕。江淮止怔怔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他突然说：“不用再逞强了。”
　　沈夏莫名，回望过去，听着他话语澄净，一句一句地指引着她。

　　“看过《神盾特工局》吗？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热力学第一定律，说宇宙中的能量不会被创造出来，也不会被毁灭，这意味着我们体内蕴含的所有的能量，每一个粒子，都会成为别的事物的一部分。也许是微生物，也许会在百亿年之后被超新星燃烧掉。而现在构成我们身体的每个粒子都曾经是别的事物的一部分，可能来自月亮、积云、来自成千上万的美好生物。”

　　沈夏嘴角翘起，小声嘀咕：“又来了又来了。”
　　江淮止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认真到让沈夏有片刻的恍惚。她仿佛看到了大学时候那个不太爱说话、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大男孩，那时他最常见的表情就是如此，神色肃穆，绝对认真，他说：“杜甫有一首诗，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意思是指参星和商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天上，现代观测的结果似乎的确不能同时看到猎户和天蝎，所以现在常常用‘参商永离’来表示‘距离远，不能相见’的意思。”

　　“但是最近有观测表明，在北半球的低纬度，和南半球大气透明度极好、海拔高的地方，还是可以同时观测到参星和商星的。”
　　“所以说，永别之人，终归会有再见的一天。”

　　沈夏被他的话带着，思绪飘远，问话的声音也仿若漂浮在空中，她轻声说：“什么时候？”
　　她的话音还没散去，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霎时间树叶摇晃，风吹了起来，有一片叶子缓缓落在沈夏手上。

　　江淮止看着叶子落在她手上，突然单膝下跪，掏出戒指。

　　“譬如此刻。”

　　真的，那是一片叶子，尾端枯黄，大半还是嫩绿，叶脉清晰，触感有点尖尖的，然后滑了下去。
　　沈夏突然想通了。

　　……
　　长夜将尽。
　　愿所有行走在日光下的人，都能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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