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钟情

　　七点钟不到，南方的天已经大亮。

　　酒店的窗帘挡住了大半阳光，但仍被睡梦中的人察觉，睫毛轻晃几下，林寅子在寂静中睁开眼。

　　她觉得人这种生物万分神奇，平时瞌睡多得要死，恨不得整个人黏在床上，能多睡一秒是一秒，三个闹铃一起闹都可能闹不醒。可是今天却破天荒地在铃响之前主动醒来，而且没有感觉到一丝疲惫。

　　从来没有哪一天早晨，像现在这样清醒。脑子灵活到让她觉得可以立刻去考数学，此时再难的题也拦不住她。

　　离第一场考试还有两个多小时，她完全可以爬起来再看看书。但她又不想动弹，明知道高考马虎不得，应该竭尽全力去找寻可以加分的机会，身体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着，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被窝里。

　　盯着雪白的房顶，林寅子又开始她的奇妙畅想了。

　　她真的是个很爱幻想的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充斥着脑海，无论是被王子斩于剑下的恶龙，还是中国小说里的狐仙野鬼，各种浪漫瑰丽、怪诞奇幻都曾是她故事中的一部分。

　　林寅子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明明有无数的想象，作文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劲。

　　她无比确信：文字有灵性。而她的笔，是干枯的。那些绚烂的故事，在她笔下，永远显得呆滞、死气沉沉，体现不出半分应有的魅力。

　　对陆奚的关注，是从他在集体朝会上的发言开始的。

　　高二之前，老师每周会从各班选一名学生在朝会上作主题发言。林寅子记得，那天天气并不好，倒春寒引来温度骤降，乌云密布，阴雨绵绵。

　　许葭站在她旁边使劲抱怨，说老师神经病，这么冷还要集会。

　　她挺喜欢负责朝会的老师，便没有附和，只是拢紧校服，哈了口气。

　　哈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凝成水雾，让她的视线有一秒模糊。

　　台上的人发言了。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上午好，我是来自高一25班的陆奚，今天的集体朝会，由我为大家带来以‘生命’为主题的演讲。”

　　学校别的设施不怎么样，音响声音倒挺大，震得人耳朵疼。

　　许葭用胳膊肘碰了碰林寅子：“咱班骄傲啊，他这么帅，绝对有女生爱上他。”

　　文理刚分科不久，林寅子只知道班上有个成绩很好的男生，但并不了解他，也不是很想了解。她低头看着脚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字，期待朝会早点结束。

　　事实证明学校不止其他设施落后，连刚刚夸过的音响都很不争气，男生才讲了几句话，音响就开始作怪，时有时无，时大时小。本来就不愿意听发言的人，因为它的垃圾质量，更加懒得关注了。

　　男生还在继续他的演讲。

　　林寅子还在数数字。

　　她数到了201。

　　“人类何其伟大，创造文明，撕裂黑暗，征服天空，驯服海洋。然而一切伟大，在生命的轮回中，都将归于尘土。”

　　“前人！今人！来人！世代忙碌，穷尽一生，致力于探求生命的奥秘：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我们如何繁衍，又将如何埋葬。古往今来，惊才绝艳之发明数不胜数，但无一样可如无缝天衣网住流逝的生命。生死轮回，天之道也，勿强求其生，也勿悲悼其死。”

　　“生而有数，生而有为，吾生有涯而志无涯。最好的时代，恰逢其会，当立青云之志，尽其乐，伟其功，不负为人一场！”

　　音响的声音仍然不大，男孩的声音绕过无数的人群，和风一起，来到她的耳畔。

　　如一声春雷，响彻她寂静的世界。

　　林寅子抬起头望向他。

　　陆奚啊——

　　他的文字，有着她梦寐以求的生命。

　　不期而遇的爱情是学生时代独有的浪漫，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不为财富，不为地位，可能仅仅是因为一首小诗，一篇作文，一次朝会，亦或是一场雨天的遇见。

　　因为羞怯，她内心否认过千千万万次。

　　然而在这万籁俱寂，仿佛世上只有她一人苏醒的时候，林寅子第一次承认，她喜欢他。

　　林寅子喜欢陆奚。

　　*

　　作文还没写完，铃声响起。

　　林寅子立刻停止书写，笔尖轻转，在方格内画出一个句号。

　　第一场考试结束了。

　　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好像平时做卷子一样。感知力也变得很弱，体会不出难易程度，仅仅是觉得‘考试完成四分之一了’。

　　拿好准考证走出考场，在楼道里遇到了徐海博。

　　“林寅子，感觉怎么样？”他说。

　　“还好吧，作文没写完。”林寅子回忆了下试卷，发现考完就失忆，能准确记起的也就作文题目了。

　　徐海博同情的说：“别焦虑，保持心态继续努力，你的强项在后面！”

　　虽然情绪很平静，但收到同学的关心，她还是觉得心里一暖，“你也是，数学加油。”印象中徐海博似乎数学不太稳定，时好时坏，也希望他能取得好成绩吧。

　　“哇欣喜！我考语文之前找陆哥求了好运，考数学之前又得到了林学霸的祝福，看来这次要光宗耀祖了！”男孩子的喜悦，表现得真明显。

　　踏出教学楼，灼热的光将身体笼罩。

　　往年高考总是下雨，今年一反常态，不仅不下雨，还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形之中鼓舞了士气。

　　本次语文应该不算很难，涌出考场的学生脸上几乎都带着笑，很少看到愁眉苦脸的。连语文常年低分徘徊的林寅子都觉得好像没遇到特别变态的题，可见它确实很‘温和’。

　　爸妈在校门口等待，一见她的身影，倏地冲到铁门处，也没问考得怎么样，只说：“闺女，饿了吧？想吃什么。”

　　林寅子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她想了想，说：“我想吃汉堡。”

　　下午考数学，不知道又要死多少脑细胞，她好想吃点垃圾食品啊！

　　林妈妈转了性似的，不仅不骂她，还眉开眼笑地帮她拧开水壶，道：“行，再加个可乐。”

　　…要是天天高考就好了！林寅子向老天祈求。

　　酒足饭饱，回酒店睡了个午觉，梦里世界变成了粉红色，她是粉红王国里的一只肥兔子，无忧无虑地吃着粉色胡萝卜。

　　两点左右被妈妈推醒。起来洗了个冷水脸，又被逼着涂了防晒霜。在妈妈的督促下检查了三遍书包，确定该带的证件都带齐后，林寅子启程前往9中。

　　数学世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不一样，林寅子心想。

　　两个小时眨眼便过，快得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周围的人是否做完。

　　上天有时会对一些人过分偏爱，林寅子应该属于幸运儿之一，她拥有着普通人无法匹敌的数学天赋。其实在她眼里，很难判断出一张数学卷子简单或难，因为她几乎都会做。再难的卷子，只要不超出高中所学，她自信都有一战之力。

　　这次也不例外，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她完成了答题。

　　剩下40分钟，又把题目检查一遍，铃响，收笔，起身。

　　如果说上午的语文，她既不骄傲也不担忧，那么下午的数学，可以说是由她主宰的战场。

　　第一天的考试全部结束，有的人心态尽崩，刚出考场便嚎啕大哭。有的人踌躇满志，期待明天的到来。也有的人浑浑噩噩，还没有进入考试状态。

　　人生百态，高考场上初见一二。

　　6月8号，高考的第二天，也是最后一天。

　　理综也是林寅子的主场，她思维之流畅，做题犹如狂风拂野草，一风过境，百草尽折。

　　威风凛凛的女孩，怀着一丝忐忑迎来了最后的考验——

　　英语！

　　一般来说，学文科者女生居多，因为很多女生对文科的敏感度甚于理科，她们在语文、英语等科目上拥有超群的感知力。相比之下，男生往往逊色不少。

　　许葭常说林寅子投错了胎，本该是理工一哥，投成了文科菜姐。

　　林寅子就大义凛然地反驳她：“谁规定女生就必须擅长文科？谁又规定男的理科一定比女生好？我这是紧跟时代潮流，不信你看，未来肯定也有很多出色的理工一姐！”

　　她本来是随口一说，没料到再过几年，擅长理科的女生果真越来越多，甚至在多次高考中力压男同学。

　　但忽略这些不谈，林寅子的英语是真菜。

　　她在数学上的那些灵秀，一遇到英语就飞得一干二净，连渣都不剩。听力，怎么听怎么不懂；阅读，怎么做怎么不会；作文，怎么写怎么狗屁不通。

　　语文再差，凭着身为中国人的常年积累，好歹还能拿个看得过去的分数。

　　英语可就真是老牛拉破车，拉不动啊！

　　任凭她多努力，英语也就110上下游动，跟许葭、陆奚那样闭着眼都能考140的大学霸是不能比的。

　　可不管再怎么怕，该来的还是会来。

　　下午3点，英语开始了。

　　一如既往的晕乎，勉强能听懂大概的内容，又连蒙带猜几道题，好不容易把听力搞完。过了这第一道难关，后面的就显得轻松许多，毕竟林寅子还是认认真真地背了一年单词，虽说小部分背了忘，忘了背，背了又忘，但大体上是熟练掌握的，所以她的阅读和作文，自认为做得还不错。

　　5点，最后一道铃响。

　　交完卷，和同学一起离开。许葭已经在一楼等她，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楼道口，她高兴地挥手。

　　“小林！这里这里！”

　　林寅子朝她靠拢，两人会合。

　　和高考密切相关的，除了考试，还有考完后同学大团圆的聚餐。班主任交给了班长关倩组织，关倩的妈妈在商业街附近开了一家牛肉火锅店，她听说班级要找聚餐的地方，当即提出由她承办，不收班里一分钱。

　　班主任老陈再三推辞，抵不住家长的热情，最后25班确定在关妈妈的火锅店聚餐。

　　和爸妈提前交代过今晚的安排，妈妈表示完全理解，她觉得考完试孩子也是个大人了，不应该再过多干涉，所以拎着行李和林爸爸一起提前回了家，走之前嘱咐林寅子‘少喝酒，早点回家’。

　　林寅子无语，她从来不喝酒的呀。

　　妈妈好笑地说：“你们热热闹闹的吃饭，怎么会一点酒都不喝，反正你自己量力而为。”

　　她一开始是不信的，大家都还是高中生，喝酒？不可能呀！

　　结果…

　　“阿姨，再来一箱啤酒！”

　　班里的男生疯了！

　　他们已经喝了两箱了，还在点酒！

　　林寅子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些喝得满脸通红的男孩前不久还乖巧地和她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

　　“小林，你光瞅着干嘛？喝酒呀。”

　　看不出来，许葭也是个酒中豪杰。她咕噜咕噜，两杯啤酒下肚了。

　　林寅子慌忙摆手：“我不会，你自己喝吧。”

　　许葭戳她的手臂，软软地说：“毕业了耶，你就喝一口嘛，你看班长她们也喝了呀。”她指了指对面的关倩一行人。

　　刘海瑜刚抿了口啤酒，冲她甜笑：“小林，这个酒度数不高，不会醉人的，要不你试试？”

　　环绕周围一圈，发现每个人面前都倒了酒，林寅子不想扫了大家的兴，端起半杯酒和许葭轻轻碰杯：“葭葭公主，毕业快乐。”

　　塑料杯送到唇边，微微抬起角度，啤酒汇成一小股水流流进喉咙。

　　…甜甜的。

　　抿抿嘴，林寅子惊讶的发现竟然有点好喝，和之前陆奚骗她喝的不一样，这个味道更温和，不呛人。

　　她小鸡啄米似的又喝了两口。

　　许葭人际关系广，端着酒杯到处去找人喝酒了，趁没人注意她，林寅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一口偷偷喝完。

　　“好喝吗？”

　　“好喝。”专心致志品酒的时候，压根没注意是谁在说话。

　　等反应过来时，见鬼似的挺直腰杆，酒杯僵在半空中。

　　“好喝也少喝点。”陆奚笑得很灿烂，颊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酒窝呢。

　　林寅子脑袋晕晕地想。

　　“别紧张啊。”看见她呆呆的样子，陆奚哭笑不得，他举起手中斟满的酒杯，说“我是来问问，红烧牛肉愿不愿意陪歪脖子树喝杯毕业酒呢？”

　　有点怕林寅子翻旧账，他急匆匆补充一句：“这次是正大光明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之前被骗喝啤酒的经历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越想越觉得好笑，眉眼弯弯，端起还剩一点的酒，和他的杯子齐平。

　　“祝你前途似锦。”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他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太委婉了吧，请直接祝我暴富发财，跑车楼盘！”

　　林寅子恍然大悟，深以为然：“祝你开跑车住洋房，怀里抱个美娇娘。”

　　陆奚哈哈哈大笑：“你真的太有趣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她有趣。

　　不知是羞还是恼，她觉得全身血液都往脸颊涌去，如果能测量温度，她的脸应该可以烙饼了。

　　她垂下头，鸵鸟一样不肯再抬起，就这么一口一口，抿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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