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钟情

　　二月一开始，林妈就热火朝天地备起了年货，先是回老家拜托爸妈灌香肠、烧腊肉，又从农村买了几只土鸡回来。

　　这会儿土鸡就在阳台上咯咯咯地叫唤。

　　林爸被鸡屎味熏得不行：“老婆，你养它们干嘛啊？”可以把鸡杀了带回家嘛，养在房子里多臭，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那股子屎味。

　　厨房里正在忙碌的女人转过头骂他：“你懂什么懂，现杀的鸡炖汤才新鲜，过年大姨他们都要来咱家吃饭，怠慢了客人丢的是你老林家的脸，跟我这外来媳妇可没关系。”

　　林妈姓陈，单名一个月字，农村姑娘，高中毕业后瞒着爹妈进城打工，上会计补习班时认识了林爸，两个人看对了眼，爱得死去活来，偏偏林爸一家人都瞧不上她，尤其是大姨那家子，恨不得拿扫帚将她赶出门。虽然后来两人如愿结了婚，同林家人关系也逐渐亲密，但她心里仍是藏着疙瘩，时常翻旧账来挤兑林爸。

　　多年被骂的经验已经将林爸锻炼得坚强万分，这点小讽刺算什么，只见他稳如泰山，笑呵呵地说：“老婆你好贤惠。”

　　什么叫一拳打在棉花上？这就是经典案例了。

　　林妈感觉自己憋着火没处发，又不好再骂他，只能把矛头调转朝向女儿。

　　“小林，作业做完了？给妈买对联去。”

　　林寅子刚背完单词，正坐在沙发上看还珠格格重播，听到妈妈叫她，缩着头假装没听见。

　　“小林？”

　　“耗子？再不理我我把你小名儿告诉你同学！”林妈要放大招了，她还不信制不了屁大点儿的孩子。

　　“…我就不该带同学回来吃饭。”林寅子欲哭无泪，高二她带许葭回来吃了几次饭，她妈就跟人家互换了电话，听说私底下交往还很密切，原本以为许葭不爱打小报告还挺放心，谁知道她老妈才是打小报告的人。

　　她站起身来，走到爸爸旁边摊出手。

　　“爸，给钱。”

　　林爸从口袋里摸出十块给她。

　　“五块就够了，你给她这么多干嘛，我前几天才给她一百零花钱呢。”林妈人在厨房心在客厅，密切关注父女动态，见林爸掏了十块，赶紧阻止。

　　林寅子不满：“妈，哪有五块的春联，超市都八块。”

　　“买个春联你去超市做什么，楼下李爷爷的小卖铺就卖这个，五块刚好，快去。”林妈得意洋洋地笑，当她不了解周围行情吗？

　　想到李爷爷那间狭小、简陋的店，林寅子没有产生厌烦情绪，反而发自内心地滋生了一种绵长的温情。上小学时，李爷爷爱在阳台上浇花，每次瞧见她，总是提着花洒探出头冲她和蔼地微笑：“小林放学啦？赶紧回家吧，你妈肯定做了好吃的等着你哟。”

　　夏天李爷爷会请街坊邻居吃他独家秘制的红豆冰，直到现在她还能回忆起红豆冰甜甜的味道。

　　后来他生了场大病，儿子不肯管。他把积蓄都用在了治病上，可即便如此，仍是大病小病缠身，隔三差五就要看医生。退休工资只够看病，为了生活，他只能租个几平米的小店卖点儿杂货。邻居们念着他平日的好，经常关照，有什么小物件全在他那儿买，日子虽然艰难，但还算过得下去。

　　林寅子换好鞋准备出门，身后又传来林妈的声音。

　　“先别走，她爸，你还是给她十块，小林你用剩下的钱买点红包。”

　　林爸能说啥，还不是只有照做。

　　揣上钱，戴好围巾，林寅子下楼了。

　　…亚热带季风气候不是号称冬季温暖吗，哪里温暖了啊！

　　还没踏出单元门，林寅子已经冻得心生退意，寒风呼呼地刮，南方的风好像一拧就能出水，吹在脸上倒是不疼，就是刺骨地冷，冷得她想把脖子埋进围巾里。

　　搓搓手，呵出一口水雾，她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往目的地去。

　　运动中产生的能量转化为热能，使身体暖和起来。等她跑到小卖铺时，额角甚至泌出薄汗。跑步让她的血液涌到头部，两颊变得红彤彤。

　　林寅子喘着粗气，递过十块钱：“李爷爷，麻烦你给我一个对联和红包。”

　　新春将近，寒冬未去，街上的年轻人仍穿着厚实的棉衣，手套、帽子、围巾一个不少。而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却只着一件漏绒的旧衣，坐在塑料板凳上，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头微微前倾，他明明还在，又好像已经从空气中消失，无声无息。

　　听到声音，老人缓缓睁开眼，他眼睛看不大清，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林寅子。

　　“是小林啊，放假回家啦？”李爷爷笑得脸皱在一起，纹路比过去更深，整张脸仿佛一块干裂的土地。

　　“嗯，放寒假了，爷爷最近身体还好吗？”林寅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李爷爷用手扶住墙，费劲地站起来，他走到货架旁，在一堆杂物里寻找客人需要的商品，一边找一边说：“我都挺好的，你这孩子从小成绩就好，将来肯定是要读名牌大学的，爷爷喜欢…是要春联和红包吧？”

　　她应了声。

　　没过多久，李爷爷就拿着东西回到了柜台，他把东西和四张钱币给林寅子，道：“赶紧回去吧，外边冷得很，春联五块红包一块，找你四块钱。”

　　不知怎的，林寅子鼻子忽然有点酸，她收好钱，说了句谢谢爷爷便转身离开。

　　春节一过就会开学，高中过后是大学，她可能会南下至海，也可能会北上看雪，老人的岁月很短暂，经不起太长的离别，下次见面也许遥遥无期了。

　　愿您一切都好，身体安康。

　　*

　　除夕这天，外边仍然天寒地冻，家家户户门口挂起红灯笼。

　　趁亲戚还没到，林妈把对联挂好，又指挥林寅子去门口贴‘福’。

　　“福要倒着贴知道吗？这样福气才会到家。”林爸取出盘子，把瓜子花生倒在里面，接下来是一大盒奶糖，一抓一把，均匀的洒在面上。

　　林寅子手脚笨，贴了好几次都没贴对位置，折腾半天终于完成了任务。她顺手带过门，看了看自家春联，觉得非常合适。

　　春日祥和幸福年，彩灯高照平安门。

　　比起其他什么‘富贵双全’、‘福到财来’、‘步步高升’，祥和与平安显然更令他们感到快乐。

　　下午四点左右，敲门声开始不停歇地响起，亲戚们一个接一个的到达。

　　“陈月，你爸妈什么时候到？”大姨系着一条紫色纱巾，坐在沙发上和别人唠嗑，那个亲戚讲话讲得嘴干，去饮水机那儿接水喝，趁这个空闲她侧过头问林妈。

　　林妈在给亲戚们削水果，她刚削了一个苹果，就被旁边闹腾的侄儿抢过去吃。她这人脾气急，但对孩子向来宽容，见侄儿捣乱丝毫不生气，摸摸他脑袋，又给他剥了个橘子。

　　“我哥开车去接，应该快到了。”她用纸巾擦了擦手，笑着说：“大姨你今天怎么没跟公婆一起来呢？”大姨和她公公婆婆住同一栋楼，往日聚餐多半是一起出发的。

　　大姨哎了一声，道：“你那公婆想着寅子，说是给她买点核桃带去学校，我就先过来了。”

　　公婆心里惦记着孩子，做媳妇的没有不高兴的，林妈心情大好，对亲戚们更是殷勤周到。

　　等两方父母到齐后，林妈才把肉丝倒进锅里，用烧热的油翻炒一番，倒入清洗干净的碗中。热菜花了些功夫筹备，此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药膳鸡汤、凉拌三丝、卤牛肉片、酒酿丸子、可乐鸡翅、清炒西蓝花、番茄炒蛋、清蒸虾，林寅子又进厨房端出了新鲜出炉的肉菜。不大的客厅里饭香四溢。

　　方桌坐不了这么多人，几个小孩胃口不大，没吃几口就撑着肚子跑开，争抢电视遥控板的掌控权。林寅子也算是小辈，她夹了些菜，端着碗下桌去吃。

　　电视声、聊天声、笑声交织，她的内心感到久违的平静，只有在家，她才有归属感，才觉得无比安心。

　　年夜饭吃到了八点，小孩儿皮累了，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大人们把折叠桌打开，拿出一盒麻将，开始饭后娱乐。

　　不管麻将声多大，那几个小孩都能安然地睡。

　　林寅子给他们盖上毯子，悄悄溜进卧室。

　　她趴在床上玩儿俄罗斯方块，技术娴熟，不管落下什么形状的方块，在她手下都能很快被消除，积分越打越高，屏幕上的方块并没有积累起来，林寅子打了个呵欠，很是无聊。

　　还是做题吧，做题好玩儿。

　　数学狂魔又开始作孽了，殊不知有多少同学边做题边流泪，边流泪边做题。

　　再漫长的时间也受不住数学题的消磨，时钟显示，北京时间23:55。

　　林寅子拿起手机开始编辑短信，等到时间跳转到0:00时，瞬间群发出去。同时，窗外的天空被骤然炸开的烟花点亮。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喜事多精神旺，平安健康身体棒！’

　　一分钟后，手机‘突突突’震动起来，数条短信袭来。

　　许葭：小林同学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我还是要跟你做宇宙超级无敌好的朋友，我超超超级喜欢你！

　　老陈：新年别迟到，高考成绩棒，祝你也快乐！

　　吴越宸：老同学还记得我呀，你也快乐哦！高考加油！

　　陈娇娇：新年快乐！阖家欢乐~

　　陆奚：看到烟花了吗？祝你和叔叔阿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哦

　　林寅子抬眸望天，漫天绚烂的烟花映入眼帘。

　　‘叮铃，叮铃…’

　　谁会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

　　是陆奚。

　　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通电话。

　　“喂，你找…”

　　轰——

　　轰轰——

　　“我知道答案了。”电话那头少年的声音含着些许笑意，“烟花一定很美，林寅子，新年快乐！”

　　“谢谢，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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