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白月光

　　老孙家。

　　一个孙女性命垂危，另一边的老孙家老孙家却一片热闹。

　　这一天，老孙家在办酒席。

　　老孙家的炉子烧了一整天，米饭的香气拌着柴火香勾得前后左右的邻里都能闻得到，这是连过年都没有的热闹。因为孙淼淼的小姑——孙秋丫回来了，她考上了大学，孙达和万红英夫妻给她办了大学酒。

　　其实孙秋丫并不是老孙家的闺女。

　　半年前她被京城来的一对有钱的夫妻认了回去，那才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开了辆小轿车亲自接了她，眨眼半年过去了，孙秋丫考上大学的消息传回了村里。

　　老孙家的人在村口迎着孙秋丫和她的亲妈，簇拥着她们一路走到老孙家。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稀罕地盯着俩人看。

　　孙秋丫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好看得村里人都不敢认。春天，她走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衣，可是看看现在，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装扮得像电影里的女郎那样，她脚上穿的是擦得发亮的黑色小皮鞋，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鸡心领扎一束小蝴蝶结，看起来摩登又俏皮。

　　半年没下地干过农活，她的皮肤都白了不少。孙秋丫现在改回了亲生父母的姓，更名叫杜秋雅，名儿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念法，可是却有种说不出的文雅。

　　乡亲们络绎不绝的好话都围绕在孙秋丫身上。

　　而这时言笑晏晏的村里人里，夹杂着一个疯了的妇女。

　　赵巧莲疯了一样地找人借钱，“妈，淼淼落水了！郝四道把她送医院抢救了，妈你先给我五十块，我要去医院。”

　　万红英毫不在意，正在点着喜酒的礼金连头也不抬，眼皮一甩：“五十块？落水上什么医院，把水按出来就可以了，村里人都是这样的。”

　　“她气都快没了！”赵巧莲说。

　　赵巧莲找公公，孙达正在厨房里做菜，劝道：“巧莲啊，人送去医院就没事了，你让郝四道把钱先垫着，回头再给他。你们我们正忙着啊，没空！”

　　老孙家的老四媳妇急急忙忙地端着一盘菜，扯着赵巧莲：“二嫂，你煮饭没？你不煮饭大伙等下吃什么！”

　　赵巧莲跑到酒席上找别人借钱，孙家老大跟老四立马拉住了她，神情不太耐烦。

　　孙大伯拉住赵巧莲，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二弟妹，今天是什么日子！亲家母就在外面，你闹什么事？我给你十块钱，别闹了行不行？”

　　十块哪里够救命？郝四道抱着女儿的时候，她的手脚软绵绵的，生命仿佛在流逝。赵巧莲要不是惦记着回家拿钱，只怕当场就发疯了。

　　赵巧莲就这样被所有人忽视了。

　　她感到了一阵齿冷：没有一个人关心孙淼淼的死活。

　　赵巧莲茫然地想，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啊？她想起郝四道这个月给了老孙家一笔彩礼，钱没沾过她的手就被万红英收进了口袋。老孙家平时都是赵巧莲在收拾，她知道婆婆把钱藏在哪里。

　　赵巧莲偷偷地从万红英的鞋底翻出了一笔钱，从里面数了两百出来，心急如焚地赶去医院救女儿。

　　老孙家。

　　孙淼淼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的事情了，她有种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逼仄的空间有些寒酸，墙面黑乎乎的，屋子里摆着一张斑驳得掉了漆的桌子，桌下摆着缺了口的搪瓷盆，但墙上挂着崭新的邓丽君海报，桌上摆着一套白绿瓶的雪花霜。

　　海报、雪花霜这些过时的老物件被镀上了旧时光，仿佛时光一下倒流四十年，把她送回了记忆中的那个小屋子。

　　不对。

　　孙淼淼恍惚地伸出双手，温热柔软，她回来了？

　　屋子里有一个中年女人和青年后生，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蓝布，疲惫的双目透出一点昔日的美丽，这是孙淼淼的妈妈，赵巧莲。

　　青年身形像挺拔的白杨，又高又俊，人很精神，带着几分凶相的面容透出一丝桀骜。他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衣，时下的年轻人都这么穿。他侧着头，脸上印着一道红红的巴掌痕——这是郝四道。

　　赵巧莲打了青年一巴掌，冷淡地责问：“郝四道，你为什么要带淼淼去水边？”

　　青年长得又高又瘦，此刻低着头，沉默地一句话没说。细碎俊逸的刘海，那双黝黑得发亮的目，野得就像一匹狼。

　　赵巧莲打完一巴掌后开始后悔，他毕竟送了女儿去医院，同时也怕他记仇。郝四道的眼神太吓人了。这是全村人都怕的混子，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郝四道。她怎么敢惹他？

　　屋外的李二柱看见郝四道被甩了一巴掌，气不打一处来，他几时见过四道哥被人打过巴掌，还不还手？

　　孙淼淼看见熟悉的亲妈和郝四道，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亲妈啊——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谁吗？

　　她赶紧抱住赵巧莲，“妈，是四道哥救了我！”

　　“我看见迎珍掉水里，去救她才落水的。”

　　孙淼淼嗅到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却觉得浑身轻松了很多，胸口虽然有刺痛感，却不像上辈子那样醒来就咳得吐血，前世她拖着去到医院检查才发现肺熬坏了，人走得很快，两年不到人就没了。

　　上辈子孙淼淼的命很短，只活到了十九岁。

　　死后她化作一缕孤魂，没有离开人世，亲眼见证了人世间这几十年的变化。时过境迁，沧海变成桑田，土房子被推平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小渔村变成了国际化大都市。

　　她看了眼屋里的郝四道，他穿得一件旧衣服，身形瘦削却英气，眼里划过隐忍和厌恶。现在的他平凡普通、没有正经工作，成天游手好闲跟混子们混在一块，可是未来的他会变成名震华国的富豪。

　　郝四道见孙淼淼醒了，眼里隐忍的怒气跟戳破的气球，消失不见。

　　“淼淼，你醒了？”郝四道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李二柱正想冲进屋里劝四道哥不要生气，看在未来的丈母娘的面上！可是哪里想到四道哥却像被顺毛的大狗，一个劲地盯着媳妇，满脸笑容。

　　李二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翻脸跟翻书的郝四道？

　　明白了真相的赵巧莲，气一下子就戳破了，不尴不尬地放下扫帚，“郝四道救的你？不是他带你去水边玩才落水的吗？”

　　她对郝四道说，“婶子心急错怪你了，你别往心里去。”

　　赵巧莲很看不上这个毛脚女婿，又穷又没正式工作，临时拉郎配的。她心底总觉得愧对了女儿，孙淼淼是公认的这十里八乡最靓的姑娘，嫁城里条件殷实的人家都行，大把青年俊才找媒婆向她提亲，赵巧莲这两年拒都拒不过来。

　　郝四道撇过脸，红红的掌印很明显，淡淡地说：“没事。”

　　这霸王一样的人让赵巧莲一阵心慌。

　　她给女儿订了郝四道是出于无奈。

　　孙淼淼前阵子被隔壁县的混子看上，对方在那一片有头有脸，很有势力。她托人仔细打听，男方天生脚残疾，性格孤僻，前妻听说是被他打怕了、偷偷跑了。赵巧莲哪里肯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吃这种苦？

　　走投无路之下，郝四道入了她的眼。郝四道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子，这些年打架流血的事情没少干，混出了谁也不敢惹的名声，他一叫就能招来上百个兄弟，正好以恶制恶。加上女儿跟他是一块长大的，两个人算是熟悉。

　　但郝四道不务正业、老大不小还没个正经的工作，赵巧莲正是后悔的关头。

　　郝四道从兜里翻出了一沓票，把皱巴巴的票券和钱一张张翻出来，其中一张是医院打针的处方。

　　“淼淼落水后我带她去看医生了，医生说她要打三天的消炎药水，最好是住院。因为水流进了肺里，容易感染细菌。我明天要赶早带她去医院打针，跟婶说一声。这几天她要吃好点，保证营养，也不能干活。”

　　另外的三张分别是十斤肉票、二十斤粮票，还有一张大团结，跟变戏法似的。赵巧莲还不知道郝四道居然那么有钱。

　　赵巧莲看见郝四道掏出的那张处方上写着付医药费十块，对他一点气也没了。

　　穷是穷了点，但好在愿意给淼淼花钱。

　　赵巧莲手里没什么钱，送女儿去医院的时候闹了个尴尬。结婚多年她只得了孙淼淼这么一个女儿，婆婆一直看她不顺眼，他们夫妻俩挣来的粮食和钱一向落不到手里，全都收缴充公用。

　　以前一家人一块吃饭、一块干活，赵巧莲做得多、花得少。虽然日子有点摩擦，但也没有过不下去的矛盾。今天碰到了治病救命却没钱的滋味，赵巧莲立马尝到了心痛的滋味。

　　赵巧莲从兜里掏出五十块还给郝四道，坚持道：“婶子这里还有钱，我明天带淼淼去打针，不麻烦你。这是淼淼的医药费，你拿着吧。”

　　郝四道说不要，赵巧莲硬是追了出去塞进他口袋里，可是郝四道长得高高大大，腿又长，一下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郝四道回去了。

　　老孙家在外头热热闹闹地摆着酒席，吃到了晚上。赵巧莲心神难宁地喂了女儿一点粥，摸着她烫烫的额头，用毛巾给她降温。

　　忽然，老孙及的祖母万红英吆喝了一句：“老二家的，你死哪里去了？还不快出来收拾碗筷？”

　　孙淼淼挣扎着坐了起来，脑海里闪过很多前世的事情。

　　她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的脸上划过愤恨和隐忍。她就像所有人农村女人，勤劳勇敢又隐忍。因为生不出儿子，一直被奶奶压得抬不起头。

　　前世孙淼淼落了水，没有郝四道救她。她自己挣扎着被水冲到了岸边。妈妈向别人借钱，最后钱借到了，但挨到了晚上才送孙淼淼去医院，已经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拖坏了身体。

　　哪怕再是顾念旧情，隔着一条人命，他们跟老孙家最终还是分了家。

　　她拉住亲妈的手，坚定地说：“妈，我们分家吧！”

　　赵巧莲低头看了看女儿，伸出粗粝的拇指摸了摸苍白的面庞，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出来。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声音，这是她九死一生才生下的闺女，聪明伶俐，漂亮俊俏，善良懂事。

　　她一把搂住了孙淼淼：“淼淼，对不起……妈对不住你啊！”

　　因为淼淼懂事，这么多年家里有吃的穿的先让给小姑，鸡蛋小姑吃，她啃地瓜窝窝头；因为她生得俊俏不愁嫁，去年家里没钱了，念书的机会先让给小姑，淼淼去嫁人，临到小姑飞黄腾达，孙家舍得办个几百块的喜酒，却连五十块的救命钱都不给她。

　　都是因为他们这些年来让了太多太多了！

　　赵巧莲被这个“死”字刺痛了心，她根本没办法接受女儿离开的事实。她咬咬牙，走了出去。

　　今天自己要替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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