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之路

　　“你周岁的时候，我父亲回帝畿述职，母亲带我去了你家，那时候你刚会走路，喜欢爬上爬下。
　　“我们两个被放在一起拍了张照片，那照片收在我们家的家庭相册里，十二岁那年，我母亲无意翻出来，才跟我说起以前的事。
　　“所以当年在雁矶山，听到你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孩子。
　　“我很抱歉……”

　　陆赫城觉得他很对不起叶行言，不单单因为当时在雁矶山没有以真实身份相告，还因为那个长辈玩笑间弄出来的娃娃亲令对方难堪了。
　　他知道，如果叶帅还在，叶行言还是白岩军督帅之子，昨日晚宴上那些人绝不会那般轻慢地调侃那桩娃娃亲。
　　如今这人家道中落，只能默默忍受那些怠慢，然而就算对方能忍，他却心疼得不行。

　　“你道什么歉啊？”这会儿叶行言有点微醺，态度也随意了起来，他拍着桌子，满不在乎道：“我生为男子，咱们自然结不成亲，不过当朋友也挺好啊。对了，我还有个妹妹，你要是不介意再等几年，我倒是可以做主——”
　　“叶行言，”陆赫城兀地打断叶行言的话，眼眸微垂，声音沉郁：“你喝醉了。”

　　他知道他们结不成亲，不管是世俗意义上受到祝福的那种，还是罔顾世俗只求两厢厮守的那种。
　　只是亲耳听到对方的断言，还是心如刀绞。
　　如果说来曦曜之前，这人是深藏于他心底的一个梦。
　　那么在到达曦曜之后，再次与这人接触之后，这个梦就化为了实体，成为真切生长于他心脏中间的一部分。
　　剜出来的时候，疼痛彻骨。

　　叶行言是有点醉了，但脑子没糊涂，试探着想当人家大舅子失败，便乖乖住了口。
　　他知道自己有些一厢情愿。
　　妹妹当然是自己家的好，但双方差距确实也很大。
　　陆赫城是要继承征原军督帅之位的人，娶个天才科学家对他的事业毫无助益，会拒绝是正常的。
　　不过，还是有点不爽。

　　“哎，都这个时间了，”歪头看了眼自己的表，叶少校晃悠悠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晚上值班呢。”
　　为了显示刚刚自己只是随意说了句醉话，他特意晃得更厉害了些。
　　陆赫城起身，扶住了他一条胳臂，低声道：“我送你。”

　　陆赫城说的送，不是送下楼或者送出门，而是直接把人送回曦曜议事厅。
　　叶行言处于装醉状态，无力反对，只能任由对方安排。
　　于是陆少帅亲自开了叶少校的车，载着后者去值班，他的副官另外开了一辆车跟在后面。
　　到了议事厅广场入口处的岗哨，叶少校表示他的酒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自己把车开进去。

　　会谈期间，曦曜广场周边只有翊卫营官兵可以随时出入，陆赫城虽是与会代表，也没有夜间的通行许可。
　　没办法，他只能下车让出驾驶位，看着叶行言将车开到岗亭门口。
　　卫兵检查证件之后，那人伸手到车窗外摇了摇，然后车辆加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陆赫城原地多站了好几分钟，直到不远处的岗哨朝他张望，才转身走向姜副官开来的汽车。

　　叶行言进议事厅大楼的时候才八点半，距离晚上的行动时间还早，他就在楼里遛弯消食。
　　这边走廊的灯分好几种，有一种亮度比较高的顶灯，也有亮度稍逊的壁灯，晚间清洁与巡查工作做完之后，只有壁灯还开着。
　　因为建筑层高比较高，壁灯角度照不到上面，天花板显得影影幢幢。

　　独自走在这条寂静、昏暗，带着萧瑟空气的长廊里，不知怎么，他生出了茕茕孑立之感。
　　他这一生，注定碌碌无为，既没有叶初嘉那般异于常人的天分，也无法像陆赫城那般一展抱负。
　　成为国之栋梁什么的，只是年少时的梦想，如今他已深陷帝畿的烂泥潭，身不由己。
　　也许，当他阻止了那颗摩洛弹，结束了那场噩梦，循环终结，他可以尝试追寻不一样的生活？

　　叶初嘉有提过想出国深造，她所学专业偏向理论物理学，帝畿大学在这方面不是最前沿。
　　若妹妹留学并定居于国外，那么他在云汉就不会有那么多掣肘。
　　孤家寡人，无所畏惧。
　　他可以离开金翎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过。
　　什么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停在主会场入口，望着那对沉重的黑胡桃木大门，叶行言陷入沉思。

　　曦曜行宫，揽翠殿。
　　建筑二楼的某间豪华卧房中，梁祺拿着个玻璃酒杯倚坐在窗边长榻上，酒液摇摇晃晃。
　　“殿下还是早点休息吧。”立在长榻一侧的裴显进言道：“您今晚已经喝了不少，再喝就过量了。”
　　“没过量，我很克制的。”梁祺说着招招手，“来，你也坐下，跟我喝一杯。”
　　裴显没动，“属下晚上还有任务。”
　　“啊，”梁祺恍然，“对，要不是时间太晚，我倒是很想过去看看。”
　　说着，这位二殿下呷了一口杯中酒液，咕哝道，“不过你办事我放心得很，就交给你吧。”

　　几分钟后，裴显退出梁祺的卧室，下楼梯，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离开了建筑主体，进入裙楼的一个房间。
　　这是一间装饰极为简单的卧房，床边书桌上摊着一张曦曜市区行政图，有几个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
　　拖过椅子坐下，他拿起桌角的电话听筒，利落地拨出了一串号码。

　　“喂。”听筒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裴显说：“过会儿我就出发，梁祺不会同行。”
　　“好。”对面那人道：“完事之后给我一个电话，我要亲眼去现场看看。”
　　他想了想，“约个时间，我去你那边的入口等你吧。”
　　“不用。”对面道：“走迷宫是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游戏，我是绝对不会迷路的。”

　　“你自信过头了，”他不以为然，“那些密道可不好走。”
　　“自信意味着掌控力，对自己，对外界俱是如此。”对方颇为自得，“我有把握，当然也有信心。”
　　他妥协，“好吧，到时候我给你电话，应该要不了两个钟头。”
　　对方说：“那我就等着了。”

　　裴显叹口气，“怎么感觉你比梁祺还要疯狂。”
　　“呵呵，”对面笑了起来，“梁祺是真疯，我不是，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
　　“你确定？”他追问。
　　对面声调一扬，“怎么，你后悔了？”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道：“毕竟还有那么多人。”
　　“为了大业，那是必要的牺牲。”对面语气平静，理所当然道：“放心，一切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2479年9月29日，凌晨1点20分。
　　裴显带人将一颗摩洛弹搬运到曦曜议事厅地下，安置在主会场下方。
　　一刻钟后，他们穿过那几道门，重新回到地下巷道。
　　叶行言打开手电筒，自一截墙壁后站起身，来到刚刚皇庭卫们忙碌的地方。
　　空地正中有一个熟悉的大木箱，正是第四个轮回自己运到日落山矿场的那个，而皇庭卫用来运送木箱的手推车就放在不远处。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叶行言去了连接密道入口的那条走廊，走廊尽头的木柜是开着的，后面的铁门也是。
　　留了手推车不说，连一路上的门都不关，裴显到底想干嘛？
　　难道短时间内他还要回来？
　　现在有两个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等，或者在巷道里等。
　　思量片刻，叶行言选择了巷道。

　　他穿了一双轻便的战斗短靴，只要小心一点，就可以走得悄无声息。
　　不过也因为要控制脚步声，他走得不快，用了将近30分钟才接近铁栅门的位置。
　　漫长的行进过程中，昨夜与陆赫城的会面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摸着良心说，他已经把那人当做了最好的朋友，对方能够回报他的也不遑多让。
　　然而他总觉得不太够。
　　如果只以单个轮回来论，他们之间的交情太浅了。
　　过往轮回的经历随着时间重启而刷新，成为只存在于他一人头脑中的记忆。
　　真可惜。
　　本来想用姻亲来增强这种关系的……

　　咔——
　　死一般寂静的巷道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有点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声音来自通往市长官邸的那条巷道！
　　真是意外之喜。
　　叶行言屏息凝神，缓步调转方向。
　　咔——咔——
　　更多的声音响起，然后连在一起，变成连续不断的尖利噪音。
　　咣——
　　有什么重物锤击了地面。
　　最后那些折磨人的噪音停止了，可以听到人类在金属梯子上爬动和落地的声音。

　　叶行言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枪，手电筒是关闭状态，别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哒、哒、哒。
　　有人不紧不慢地走向岔路口，带着左右晃动的光影。
　　梁祺的同谋，那个住在市长官邸的幕后角色，没有选择与裴显同行，而是独自一人出现。
　　很好，只有一个人，自己完全可以应付。

　　当那人转过拐角，停顿片刻并选择了正确的方向之后，叶行言迈步走到巷道中央，在其身后举起枪道：“站住。”
　　说话的同时，他摸到了自己的手电。
　　因为对方的手电光是朝前的，他现在只能看出这人身形轮廓，看不到细节。

　　“叶行言？”对方先一步通过声音确定了叶行言的身份。
　　声线听起来非常耳熟。
　　手里的手电光亮起，对方同时回身，出现在叶行言面前的是——内阁顾问处主管谢文杰。
　　“你怎么在这里？”谢文杰问。
　　“为什么会是你？”叶行言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