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之一千零一夜

　　关羽一刀砍翻了带领贼众的渠帅之后才意识到，这人似乎身份不同于普通蛾贼。还未待他补一刀割下那渠帅首级震慑贼子，黄巾贼众已然开始溃散。蛾贼嘈嚷着流水一般从他身边散开，奔逃之际往往连武器都抛之身后，许多都被士气大振而怨气愈发狠烈的流民穷追不舍砍翻在地。只一瞬间关羽便把心思从破敌转到收拢队伍上；再放纵这些流民追下去，怕是他自己的队伍也要奔散了。

　　待队列大致拢了，关羽忙着人去寻荀攸，正撞上荀攸带了人过来。关羽见他鬓发微乱，气息不稳，担心问道，“先生可好？可曾受伤？”

　　“无甚大碍，”荀攸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今日方知我到底不过纸上谈兵之辈。虽说四年前黄巾之乱时也曾为宗族庄园布防，到底不是现今这般……”

　　他顿了一顿，也不再说下去。关羽估摸着他多半是卢会那般心性仁儒软弱，又是第一次亲临战场，难免惶惶然，如今倒是要分分他的心思才好。于是关羽说道，“我看都昌或余蛾贼七八千；虽道贼众士气低落，但人数亦不算少，我等只怕难以一而再，再而三，倒不如让贼众空等数日，待他们疑虑重生时再寻机奇袭。如今我有心先往下密；助大兄收复下密，先生以为如何？”

　　荀攸颔首道，“甚好，我亦是此意。”

　　关羽整顿兵众，留了百名轻伤者在潍水边，负责看守船只，照料伤重者，其余不足九百则重新编队，全速东去下密。待关羽率众赶到下密，刘备和张飞带着八百勇士正全力厮杀。蛾贼人数众多，但刘备麾下竟是训练有素的县兵，更有两百骑兵，岂容小觑，关羽赶到的时候双方杀得正烈。县兵虽然气势更强，但奈何区区八百人冲杀近万人方阵，一时之间却也占不到太多便宜。关羽一到，形式却立刻呈现出不可扭转的剧变。下密城外的黄巾一直在等着都昌那边的援军度和而来，谁想却先等来了官军的增援，顿时大惊失措。

　　城外黄巾死伤逃散殆尽，刘备率众略略收拾了战场，规整队伍，又派斥候前往刺探都昌消息，待一切收拾妥当这才敲开了下密的城门。刘备本未想过能从下密要到粮草，但自当一试，能在城中歇脚一二日亦好，不想下密官吏早已逃匿大半，只余下密尉独自统领城防，苦苦挣扎，不由更是感慨。这位坚守下密的王县尉对远道来援的刘备由是感激，未待刘备提及便道要赠粮犒军，倒是为刘备省了许多口舌。晚间，派往都昌刺探的斥候匆匆来报，围都昌城的七八千蛾贼尽皆散去了，并且似乎走得极为匆忙，城外还散落了不少兵器车驾。

　　刘备听斥候这般报道，顿时笑出声来，但也只笑得片刻便敛容沉吟道，“虽说蛾贼小看了我等，不过能有这般主意，难怪之前能大败郡兵。公达兄以为吾等何时出兵破敌为上？”

　　荀攸毫无犹豫地应道，“明日不动，待后日破晓时分围西山，纵火烧之，定能大有收获。”

　　刘备忙点头；他也想着蛾贼定是佯装败逃，埋伏到了都昌以西的山林里，有意伏击前来都昌的援军。如今自当拖延一段时间，待埋伏的黄巾军疲惫松弛再出其不意攻破。只是他尚在犹豫究竟什么时机突袭方属上佳，如今听荀攸说得笃定，自是欣慰。待第三日破晓时分，刘备的两千余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都昌城外西山脚下，点起一片大火。围都昌的黄巾在西山埋伏了一夜一日，始终未等到敌军中计，待到第二夜难免松懈。破晓时分天地尚自昏暗，林火初起时竟无人察觉，待火大时便是一片纷乱。七八千黄巾军不战而溃，纷纷逃窜。

　　此一战，不光都昌、下密之围尽解，北海境内的蛾贼尽皆归隐山野田庄，消声灭迹。

　　刘备率两千余人破了两万五千黄巾军围城之势，可谓居功甚伟，但他只觉得筋疲力尽，甚至连为自己争这份军功的力气都几乎快要枯竭。北海如今无相，国丞损兵折将，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刘备也只能略微客气安抚几句。但无论北海丞如何示意，他也未曾在给青州刺史戏昀的上书中提及北海丞只言片语。这位青州刺史乃颍川人士，素有清正之名，刘备虽未见过，亦曾听郑玄谈及，颇多称赞。于是刘备在上书中只略述领兵北上经过，报上斩获，也不去评判北海官吏作为。想来连将将踏足北海的荀攸都能一眼看破北海丞的愚行，这位常得郑玄称赞的青州刺史自然明了。不过事后刘备思虑一番，终究还是给卢植、卢会各去了一封书信，尽述北海之事，亦谈及荀攸之谋。回到高密县中刘备又是好一阵忙碌，使流民屯田户归于农作，安置数百被黄巾裹挟的饥民，眼见冬寒料峭又忙着囤积粮草冬衣以备不虞，不免焦头烂额。

　　尽管忙碌，但刘备仍记着第一时间给暂居郑府的荀攸送上名刺，有意约时登门拜访。此次征黄巾能有所成荀攸功不可没，他自是要登门拜谢的，不想荀攸却还帖道希望能往刘备府上拜访，有要事相商。初始刘备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定是荀攸有意见亡妻之妹一面，却总不能明言请刘备携妻子到访，这才有意亲自登门。这般想了，他忙告知妻子，自是扫榻相侯。

　　第二日荀攸到访，刘备待二人坐定，浅谈几句，这便问道，“拙荆心念亡姐，欲见公达兄一面，不知可否？”

　　荀攸望了他一眼，目中流露感激神色，低声道，“多谢玄德大度，弦歌知雅音。”

　　待小郑女入席，荀攸方道，“此次拜访，实因亡妻生前相托，有诸物欲送于玄德；其次则是吾尚有些疑问，欲请教郑夫人。”言罢，荀攸自怀中取出一本左伯纸裁成的书册放在案上，“此乃拙荆赠与玄德及夫人之物。”

　　刘备心下莫名，随手翻至书册中间，见竟是一些机械技艺相关，从船舶军械，到造纸、炼铁之法，五花八门，应有竟有，不由啧啧称奇。他忍不住叹道，“尊夫人果然博学，这等奇思妙想，定能造福天下。只可惜我刘备不过一小县之长，只能惠及一隅。当将此书呈于郑公或者卢师，何惧不能散播九州，赚万民温饱？亦可奉于雒阳朝堂。”

　　荀攸看了他一眼，似乎尚在斟酌言语，而小郑女却若有所思地伸手将书翻至前几页，现出那一长串名单。刘备愕然，这欲问询，却突见“吕蒙字子明，汝南人，勇而有谋断”一列字，想起妻子年幼时说的那则故事，不禁心下大惊，正欲问出口的话语也尽皆消散。

　　“先生之前可曾看过此书？”却听小郑女问道。

　　荀攸便答，“此书抄录两份，我亦有一册。”他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白色锦囊置于案上，解说道，“此物亦是拙荆赠与玄德。锦囊内藏马具火药相关技艺，若能制成则可得雄霸天下之军势。只是拙荆担忧兵锋过利，言明非危急时分不当启用。具体技法以密语书成，我这里则收有解密的另一半。”

　　饶是刘备平日处变不惊，此刻仍不免满面疑惑。他说，“既如此，何不将此锦囊交于荀家子弟收藏？若逢危难也能及时用上。文若先生或可。”他偷偷看了妻子一眼，踌躇续道，“我终究是一介外人，恐难担此重托。”

　　“外人？”

　　荀攸一向无甚波澜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神情，半晌他轻叹一声，道，“玄德想茬了。此物并不是给荀家应付危难的，本意便是襄助玄德中兴汉室，成光武功业。至于我手中的另一半，大约也只是为了全十年夫妻情义，”他又取出一只黑色锦囊放在先前白锦囊之旁，说，“她不舍抛弃荀家，我又如何能辜负她的心志？这另一半也一并托于玄德才是。”

　　刘备一脸茫然，不能应对；转头再看妻子，却见她秀眉微蹙，忧思深重，却不显得惊讶或者疑惑，仿佛对荀攸所说的一切惊人语都了然于胸，不免更让刘备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莫名的局外人。又听小郑女问道，“先生如今却有何计划？”

　　荀攸便说，“此事正想请教夫人。”

　　小郑女直起身来，急促说道，“无论谁来征召，先生万万不可入雒！”

　　“哦？”荀攸目光炯炯地望着妻妹，甚至忘了避嫌，又问，“明日之事，夫人又知几多？”

　　小郑女苦笑道，“我并不知道许多。姐姐极少直言未来天命运转；我自觉知晓的，许多不过是我胡乱猜测。但是姐姐曾明言道，中平六年，雒阳朝堂必生剧变，而先生若是应召入京定会身陷其中，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只会白白受苦。”

　　荀攸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与我说了诸多朝中变动，却未曾提起我有何大灾大难，可见未必不能一搏。”

　　小郑女忙道，“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先生……”

　　荀攸却打断了她的劝告，肃然道，“攸有一不情之请，望夫人不吝相助。”

　　见荀攸神色严肃，小郑女自是顿住了。荀攸便续道，“夫人所知之事，若有可为外人言道者，望尽皆告知；我自当将我所知晓诸事尽数告于君夫妇二人。若夫人属意，我会将所知尽皆录下，明日再来拜访。”

　　小郑女回望刘备，流露出三分犹豫神色，刘备忙柔声应道，“此事夫人当自决；我既不知前因后果，岂能为君做主。”

　　话已至此，三人皆是心事重重。荀攸只又略叙几句，便起身告辞，欲归郑府。刘备送走荀攸，归来时突地瞧见案上黑白两色锦囊，不由“呀”了一声。他揣起锦囊，冲出府门，直追出巷口，这才追上荀攸。他将两只锦囊塞在荀攸手中，说，“此物还请公达兄拿着吧，我岂敢收。”

　　荀攸道，“拙荆留此物于世间，本意在君。”

　　刘备却摇头应道，“公达，尊夫人若在，她便是怀拥黄石公所授天书来投，我亦当坦然迎之。但她既不在了，她的遗物怎能交于外人。逝者已往，当以生者为大；公达兄若觉得我当得起，将来为我抄送一份也是一样。”

　　荀攸沉默许久，终将黑色锦囊收入怀中，仍将白色锦囊递回，低声道，“我意亦如亡妻之意。若前路将逢天下大乱，必与君同道而行。”

　　刘备送别荀攸，却在巷口站定了，陷入沉思，几乎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甩袖子，恨恨道，“区区蛾贼，如何就天下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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