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琼

　　崇贺十九年。
　　上元节，皇上在宫中设了宴，宴请朝堂重臣及其家眷。
　　“阿玿，今日宴席结束之后，我在正澈亭等你。”阿玿抄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便看到了宋添锦俊朗的脸，隔着他们之间呼出的雾气。
　　虽然是冬季，可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午后，暖阳从定修轩的小窗爬了进来。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如淳贵妃预期的那样青梅竹马，几乎形影不离，即使阿玿每年春节回尚书府住的那几天，宋添锦再忙也总会抽出一天出宫陪她逛市集，正如第一年春节那样。他习惯每天都能见到阿玿，像是一日三餐。
　　其实从第二年春节起，阿玿便不再回尚书府了，她出了宫便直接去她母亲牌位所在的庄子呆着。
　　那是崇贺十一年。
　　一切都与前一年没什么不同，阿玿照旧独自回府，府上没有人知道她哪一日回去，也没有人在等她，到了之后依旧是阿细和几个闲散的下人帮着收拾院子。
　　唯一不同的是阿繁不在她院中了，此女本就心比天高，打听到两年前阮氏身边的青鸾被阮氏作主抬了姨娘之后，便一心往阮氏院中挤。只一年的功夫，就如愿以偿了。如今在阮氏身边地位仅居青雀、青芷和章妈妈之下。
　　阿玿回到尚书府后，便与许丝起了冲突。
　　许丝养了只兔子，婢女们没看好，兔子跑了出来，恰巧跑到了阿玿院中。许丝带人找过来的时候，阿玿正给兔子喂黄瓜吃。许丝见到便急了，冲上来一把将阿玿推开，阿玿整个人扑倒在地上，两只手掌都蹭破了皮。
　　还没等人站起来，许丝就紧接着大闹：“你将我兔子抓过来做什么你凭什么摸我的兔子？凭什么擅自给它喂东西吃？要是它吃坏了肚子，指不定命都没了，你拿什么赔！”
　　阿玿被许丝的大嗓门吵得脑子懵懵的，只一个劲地低声说着对不起。
　　许丝气在头上，不依不挠：“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害人的坏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我讨厌你！”
　　阿玿一听母亲，更没力气爬起来了，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垂到地上。
　　这时阿细正端了午膳走进梅园，看到阿玿跪在地上好像是在哭，二小姐抱着一团雪白的东西在大哭，她也慌了，忙放下手中的膳食，小跑上前去扶起阿玿。
　　阮氏也帮着许丝在找兔子，路过梅园时本不想进来，打算叫青芷进来找找便罢，却听到了许丝的哭声，立马快步走了进来，生怕女儿在梅园受什么委屈。
　　阿玿纠着阿细的袖口，阿细也讷于言语，只知道搀扶着阿玿，无措地看着二小姐哭闹喊叫。许丝带的婢女也没一个有主意的，都跟木头似的站着。
　　阮氏走近见兔子好端端的，便温声劝许丝先回去将兔子安置好，说着，便已拢着许丝向外走了，像是一刻也不愿在梅园多待。许丝倒是停下了哭声，乖乖跟着阮氏向外走，只是还在抽泣着。
　　所幸兔子安然无恙，许丝也没有再来闹。
　　只是阿玿听了许丝那番话却往心里去了。如今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她母亲为父亲所厌恶，与阮氏有过节，她呆在府上也无人在意，她真是分外想念母亲了。
　　听管家说，母亲的牌位在庄子上，阿玿便找父亲放她出府。许隆也听说了兔子的事情，对于阿玿出府没有阻挡，反倒像是终于甩掉了什么麻烦。
　　阿繁听说了此事，竟主动向阮氏提出要与阿玿同去，说要替阮氏看着她，免得她一个人在庄子上无人管教，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听见有人提到阿玿，许丝免不了在一旁煽风点火几句，阮氏便应允了。阿繁在阮氏院中近一年，先夫人姜氏与阮氏的过节，她也是略知一二了的。而她真正的目的，不光是替阮氏看着阿玿，还是为了在阿玿面前混个脸熟，太子伴读的这根线，她不想松手。
　　而这年春节，宋添锦同太师在尚书府扑了个空，听说阿玿在庄子上，却也赶不及过去，便在市集上买了些点心，再写了封信，叫小太监一同送了过去。
　　此后的春节，宋添锦便直接去庄子上接阿玿一同去市集。
　　回想到这，阿玿脸颊微微泛红，回过神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么多年竟一晃而过。
　　这是除夕宴前，她端坐在梳妆镜前，由着新燕给她打扮，娇嫩的脸上不需要过多的粉饰，只需要好好编个辫子，装点好发饰，齐整衣衫，便已足够明媚动人。
　　“听说太子殿下明日就要启程去边关了，今日的除夕宴也是皇上特地给殿下举办的饯别宴。”新燕道。
　　虽然此事她早已知道，可没由来的这么一句话还是扰乱了阿玿的心绪，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初。镜子里坐在一边的淳贵妃将她的神情变化收在眼里，挑了挑眉，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不枉自己一直教导阿玿。
　　太子要出征，宫里早已沸沸扬扬闹了好久了，前朝对此争议不断，身为储君，有为国出征的心是好事，可是顾好自己的安危才是真正的替国着想，尚且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更何况两年前太子第一次出征回来便已丢了半条命，这一次万不可把战场当做儿戏。
　　无论朝臣们怎么劝谏也毫无作用。起先皇上一言不发，之后便以一句“储君也需历练”打发了众臣。有人去央求皇后劝劝皇上，谁料皇后也说这是太子自己的意愿，她不会阻拦。
　　不论前朝如何议论太子，宋添锦每天还是对着阿玿嬉笑，全然没事要发生一样。可就算宋添锦不说，阿玿也能从宫人们口中听来，淳贵妃自然会想办法让她知道的。
　　“贵妃娘娘，皇上到了，在前殿等着呢，说要与您一同过去。”赵嬷嬷传话道。
　　淳贵妃起身往外走，一边回头说道：“阿玿，让赵嬷嬷陪着你去吧，本宫先去皇上那儿。”
　　阿玿点点头，反正姨母也没怎么陪着自己做过什么，向来都是赵嬷嬷在的。

　　待阿玿到除夕宴席上时，大臣及其家眷们已来了大半，皇上和淳贵妃还没到，皇后也没到，就连宋添锦也不在。
　　“姐姐。”
　　一声软糯的呼喊自他身后传来，她不用回头好像就已经能看到身后站着的一家三口，自己的父亲和他的妻女，欢欢喜喜地站在一处。
　　她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站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牵着他们的手，那个时候自己还站不稳妥，哪怕被牵着也总是摔跤。
　　后来母亲不在了，她也离了家。宫中每每设宴，她都这么看着尚书一家温馨和睦。以往这种时候，宋添锦都站在她身边，让她觉得自己在他们一家人面前不那么碍眼。
　　而这次她身边少了宋添锦，当真是形单影只，目光能及之处的别家家眷也都和和气气站在一处，以往没那么强烈的情绪在这一时倏地喷涌而起，即使他们之间的情分没那么深，只是她此刻确确实实、真真切切感到心中油然而生一丝孤独。
　　阿玿转身对着父亲和继母恭恭敬敬地行了子女之礼：“父亲、母亲安好。妹妹好。”
　　与脑海中所想的相差无几，她的妹妹正抓着自己父亲母亲的手，并无需顾及这是在宫中还是在自家府中。许丝也确实不用顾及什么，许隆入仕没多久便任尚书之职，更是在未到而立之年时便立了大功，想出了计策治理流沙，受到世人景仰，将当年毫无资历便能继任尚书的非议都压了下去，想要攀附之人络绎不绝。
　　而她许丝是尚书大人的掌上千金，这个年纪可以天真烂漫，可以懂事体贴，也可以任性顽劣，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就算不中规中矩也有人吹捧是独辟蹊径，也许总有人认为既出自大家，必是闺秀。
　　许隆与夫人阮氏微微点头，便是回应了，三人继续走向座席，阿玿默默跟在一侧，同他们坐在一处。
　　对面应当坐着的是身为太子的宋添锦，今天他姗姗来迟，来时便在座席中扫寻着阿玿。今日他着装也略有不同,是新做的太子朝服。阿玿低着头，没有迎上他直奔向而来的目光，甚至比以往更加躲闪。
　　待所有宾客入席后方听得外有内侍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淳贵妃娘娘到！”喧闹声低语声顷刻间戛然而止，纷纷肃然起身，作揖道：“陛下圣安！皇后娘娘金安！淳贵妃娘娘金安！”皇上走在前面，皇后与之并排，淳贵妃就在皇上的另一侧，稍稍落后于他们。但皇上和淳贵妃的距离显而易见更近一些。
　　“今日既是除夕家宴，也是太子的饯别宴。明日，太子就要去边关宣扬我朝国威。太子自幼便心系战场，是国之荣幸！来！举杯祝太子早日凯旋！”
　　皇帝慷慨激昂的一段话后，有人起身把酒道：“有太子殿下领兵，北疆那些蛮子必定不敢肆意妄为。祝太子殿下早日凯旋！”
　　紧接着所有人举起了酒盏，说着：“太子殿下早日凯旋！”
　　宋添锦起身向四方一一回敬，接连着饮了一杯又一杯酒。
　　阿玿有意识没意识地也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意气风发的宋添锦，她是真心佩服他，真真切切的发自内心，并不像刚入东宫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时因为他的身份而惧怕他那样。阿玿每次偷看总是看不真切就匆匆收住视线，并且整个人努力缩在许尚书身后，好让宋添锦看不见她，她并不想与宋添锦对视。
　　宋添锦每每举杯完放下酒盏时目光就会扫向阿玿，却总只能看到许尚书，许尚书同阮氏也感觉到了太子殿下一下又一下的“关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次又一次举杯回应，苦笑了事。
　　明日就要出征，但今夜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饯别宴。

　　阿玿本不想赴约，可在回茯苓小筑的路上起了风，她想起宋添锦饮了许多酒，吹了风更容易着凉。而他会在正澈亭中等她，即使她不去他也会一直在那儿等。
　　赵嬷嬷先前早一步回来替她准备洗澡水，叮嘱了两个宫女陪着啊玿。
　　“你们先回去吧，替我跟赵嬷嬷说一声，方才我贪杯了，出去吹吹风醒醒酒，让她别担心我，我披着氅子呢，不会着凉的。”阿玿对二人嘱咐了一番，便独自去了东宫。
　　宋添锦早已坐在亭中等了许久，久到开始担心阿玿不来。他饮了好些酒，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这才免不了一阵阵的胡思乱想。凉风吹过时，他才清醒了一些，此时见到阿玿便是极欣喜的，喜到起身还未站稳便迎上前去，笨拙地在阿玿跟前站好。
　　风中带了若有似无的花香，是年前南方特别进贡的蓬莱紫，各宫都分了一些，娘娘们都对之翘首以待，盼望着自己能第一个闻到这种花的香气。东宫分到的蓬莱紫就栽在了东宫正澈亭的夹道，宋添锦是特意问过了阿玿才让人种下的。
　　“阿玿，明日我就要走了，今天晚上先同你告个别。”平日里稳重的宋添锦此刻借着酒劲看着很是激动，通红的脸像极了害羞的女孩子家家。
　　阿玿心中翻涌着各种不知为何的情绪，却还是选择了不发一言。
　　“你别怪我现在才告诉你，我只是怕不能陪着你。见不到你不开心的样子，也见不到你开心的样子，我舍不得你。我也怕你会担心我，北疆虽然动荡，可我那么多年本事也不是白学的，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的。”
　　阿玿等了片刻，待确定他说完后才像宴席上那些臣子一样道了声：“祝殿下早日凯旋，平安归来。”
　　就算是旁人听来客套敷衍的话，就算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说辞，但独独阿玿这一句，在宋添锦听来却很悦耳，真心相信阿玿会等他回来，盼他回来，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后认真道：“我一定平安归来，见你。”
　　宋添锦了解阿玿，对旁人，她是连客套话也不愿说的。阿玿此时对他说话也不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宋添锦，他对此深信不疑。
　　“殿下明日寅时就要整军出发了，你早些休息吧。”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宋添锦一把牵住她的手，继续好耐心地说道：“还有三个月就是你的及笄礼了，我会尽量赶回来的，但战场上变数太大，我给不了你承诺，所以先提前给你生辰贺礼。”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宋添锦示意阿玿亲自打开。
　　阿玿小心翼翼打开了那个匣子，看到了一把匕首，顿时手足无措。那把匕首是阿玿第一次打量宋添锦时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把，他说过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他是真心喜爱才一直带了这么多年闲时便把玩。经过时间的洗礼，这把匕首的意义也就不一样了，此时送给她，不仅价值贵重，情谊更是深厚。
　　阿玿犹豫着伸出沉重的手接过那把匕首，却故作轻松地把玩着，随心道：“这把匕首我挺喜欢的，多谢太子殿下割爱。”
　　一双温暖又微微颤抖的手覆上阿玿的脸颊，接着是眉间一点，留下一个炽热的印记，宋添锦带着微醺的气息呼在阿玿额上。
　　阿玿沉醉了片刻，转身想跑，却被拉入一个宽敞的怀抱。原来他们已是长大的模样，宋添锦都有了如此结实的胸膛和臂膀，她也许也会有些许少女情感了。
　　就像今夜暗自开放的蓬莱紫，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散出了芬芳。阿玿在宋添锦怀中感受着他胸膛的温热，嗅着风中捎来的蓬莱香。她突然想起方才还未闻到这一阵阵四溢芳香，也许是心事重重，一直没留心，现下被宋添锦一时镇住了才一下从心事中走出。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寒风也不忍阻止他们相拥。
　　宋添锦灌了些风，嗓子低哑道：“阿玿，你再对我多说些话吧，再多说几句，随便什么都好。会有很久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阿玿微怔，风一下迷了眼睛，她尝试着从宋添锦怀中挣脱，却不知是他锢得更紧了还是她自己其实并不想使劲，微微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找齐舟去？你也好久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见宋添锦没有理会那句玩笑话，双臂也没有松开的意思，阿玿也不再想要挣脱，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不用违背什么。开口的语气比平日柔和了许多：“这次去的是北疆，那儿冷，你多穿些，别着凉了。我知道你虽是太子，但不会仗着身份独享优待，可只要军饷够你还是多吃些吧，别想着省吃食饿着自己。其他有关行军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总之照顾好自己，一定……”似是更坚定了，“一定一定，一定要平安。”
　　宋添锦听了阿玿对他的关心，心里异常欣喜，不知不觉手加重了力气。
　　他们朝夕相处了十年，宋添锦对阿玿一直很好，只要看见她能笑，能多说两句话，他就比谁都开心。
　　可阿玿越来越像淳贵妃，面不露喜恶，像是个空心人。即使这样，阿玿还是宋添锦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不论阿玿心中是怎么想的，宋添锦都愿意陪伴着她，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处境，他理解她的一切。
　　蓬莱紫开的真是恰逢其时，偏就在今夜，在他二人身旁静静地开了。
　　然而就算蓬莱紫开了，阿玿有了少女情怀，可这么多年下来，淳贵妃的那么多次“不许动心”的警醒，她在心底早已筑起一道墙，隔着她与宋添锦，对于未来的姻缘，她想到的是出宫回府，听由父母之命。
　　她不求权势，不求地位，亦不贪恋情爱。对于姨母说的手段、争斗统统不感兴趣，如今她如同浮萍一般寄住在宫中，即使回尚书府也是外人。她余生所求，唯有一方小院，独自安稳。
　　至于宋添锦的心意，她不知所措。也正是因为宋添锦赤诚的心意，她更加不想走姨母给自己指的那条路，她不愿玩弄，也更是不敢回应。
　　只是她对宋添锦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不是她不相信宋添锦的才能谋略，而是她知道宋添锦的出征面对的不仅是边疆纷乱，还有朝堂的纷争。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两年前的下毒之事，阿玿至今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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