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恩典

　　“孟阿姨，我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苏苏妈妈会经常过来看看。”
　　“孟阿姨，我请求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只要您好好的，我和正正就有个家；您要是也倒下了，我们就太可怜了。”
　　“孟阿姨，等我回来了，咱们三个人，好好过日子。”
　　甄理回想起甄晟戎生命最后时刻的容光焕发，才惊觉那或许就是老人们说过的“回光返照”。父亲用最后一点点力气向自己要了一个承诺，将接力棒郑重交到了自己手中，除了紧握双手坚韧向前，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至于那个秘密，那段父亲用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的往事，甄理充满好奇，却又不敢多想。她不知道母亲对于整个事件究竟了解多少，她说不清母亲为此怨念一生含恨而终究竟值与不值，她也不明白父亲选择的承担究竟是对是错……不过甄理已经不打算去细究这些已经过去的事了，在对这些事情的怨念里，母亲荒废了整个后半生，而自己也浪费了能够陪伴父亲的宝贵时光，现在如果还要继续纠结下去，又不知会辜负多少，错过多少了。好的，就把甄正交给我吧，我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他、陪伴他、保护他，我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慢慢走出阴霾，去拥抱光明的人生！爸爸，这是我能想到的，能偿还我的不孝的，能延续我对你的爱的唯一方法了……
　　甄理走在贝加尔湖坚硬的冰面上，迎着西伯利亚无情的寒风，平静地望向远方，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虽然穿了最高保暖级别的加拿大鹅，可是依旧冷得像是光着身子浸在冰水中一般。好，冷点好，再冷一点吧，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任何温暖都是一种惩罚，唯有这肆无忌惮的狂风，唯有这天地旷野间的孤独，才能让她稍稍感到心安理得。
　　“咱们还是来得太早了，再晚一个多月，湖上会布满蓝冰，那才是贝加尔湖最富盛名的一大奇观。”
　　“你以前来过？”童想正在给手机贴暖宝宝，不然电量会因为温度过低而迅速耗尽。
　　“恩，去年春节，和庄岩一起。”
　　“现在这也很美啊！很惊心动魄！”童想抬起头，环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那么旷达，那么通透，仿佛只要目光能看得够远，这片纯净就永远没有尽头。
　　“童想，谢谢你。”甄理直视着前方说道。
　　“干嘛又说这个。”
　　“真的，这么长时间了，最想说的还是谢谢你！谢谢你肯陪我大老远走这一遭，谢谢你逼我去照顾我爸爸，谢谢你牙疼我们才恰好去了医院，谢谢你给孟芸芝留下了电话……回想起来，假如因为我的任性错过了爸爸最后的时光，我恐怕真的要后悔的活不下去了。”
　　“逝者已矣，别再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了。你承受了那么多，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你不知道，我爸爸有好几次要给我讲这件事，都是我赌气不肯听。我一直以为甄正是他的私生子，我一直以为他们苟且了很多年……我对不起爸爸……如果我早一点听他讲了，我或许不会离开家那么久，他走得这么仓促，我都没来得及好好陪陪他……”甄理的声音开始哽咽，但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哭出来，哭得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哭了。她吸吸鼻涕，假装是因为太冷，假装是因为脸已经冻僵。
　　“蓝冰，是很美的吗？”童想希望能够转移话题，这些天甄理已经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里流过太多眼泪，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垮掉。反正必须要走出来的，那么越早越好。
　　“当然！非常震撼！贝加尔湖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也是全世界最深、蓄水量最大的淡水湖，因为水质好，透明度高，被誉为‘西伯利亚的蓝色明眸’，再加上位于极寒地带，才有了形成蓝冰的得天独厚的条件。要看蓝冰，得在1、2月份，那时整个贝加尔湖都会被深蓝色的冰面覆盖，纯净、澄澈，一望无际。又长又粗的裂纹像是血管一样在冰层里交织，又奇特又梦幻。如果你躺在冰面上，就能听到湖里冰层炸裂的声音，不过不用害怕，因为湖水透明度高冰面才会看起来很薄，其实有一米多厚。对了，还有冰柱和气泡冰，也非常有趣。”甄理忘我地为童想普及她所了解的贝加尔湖，表情缓和了许多。
　　“恩恩，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还挺多的。我一定得看一次蓝冰。”童想赞许地连连点头，眼睛里满是憧憬。
　　“恩，一定要来！那时候冰层下的湖水都化了，还能冰潜呢，在水里往上看冰层又是不一样的奇妙感觉了，还能看到很多小鱼和小虾。庄岩冰潜特别厉害，不过上岸后教练会强制你喝下很多伏特加。”
　　童想看到甄理的兴致越来越好甚是欣慰，可是听到她三句两句不离庄岩，又不免有些酸楚。“你……你还一直在想他，是不是？”
　　“……倒也不是……我这样说似乎有点冷血，但是我真的想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刚开始是每分钟每秒钟都在想，后来是每天都在想，再后来是每个晚上忍不住去想，可是最近，我好像真的只是偶尔才会想起来……”甄理说着，低下了头，用脚一点一点去踢湖面上的雪，不知是惭愧还是什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童想有点小私心，他想知道他和他差别大不大，他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一点点可能。
　　“他……和你完全不一样。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是那种大山里面的农村，好在他父母开明，竭尽所能地供他读书，一路拼命学习、考试，才终于在大城市立了足。可能是因为这样的成长经历吧，他特别能吃苦，特别肯奋斗，什么事儿都能认认真真地做好，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夸奖的。工作时间不算长，但是受过很多次嘉奖。”
　　“那他对你怎么样？会不会有点大男子主义？”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你别看他长得黑黝黝的，高高壮壮的，留着板寸头看起来很凶，但其实是特别温柔、细心的一个人，对老人、女人和小孩儿尤其礼貌、关照，是真正的侠骨柔肠。”
　　“他就没什么缺点吗？”
　　“缺点，当然有啊，很多呢，比如说太固执啊，主意大，听不进去别人劝；还有点小抠门儿啊，总嫌我买很多没用的东西乱花钱……不过我可以理解，毕竟他每个月工资有限，还要买房子，还要顾家里……”
　　“囡囡，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毕竟，他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童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贝加尔湖吗？”
　　“为了怀念他？”
　　“一点点吧。更重要的是，我要来这里过渡一下，休整一下，等回去了，我就把一切都放下。”
　　童想难以置信地看着甄理，她的眼神里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生机和笃定。
　　“我熟悉的人，我的亲人，我的爱人，都离开了。余生我要和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还要肩负起照顾培养一个孩子的任务，这些都是我逃不开、推不掉的事实，我不得不让自己再坚强一点，再豁达一点，让一切从新开始。”
　　童想激动地转身站到甄理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问道：“你当真这么想？”
　　“恩！”甄理抬起头，环视天地，长舒一口气，对童想说：“童想，你听说过苏武牧羊的故事吗？”
　　“我知道。汉朝苏武，为维护国家尊严，受尽凌辱，誓不投降，手持大汉符节牧羊于北海十九载。北海，就是贝加尔湖。”
　　“没错。苏武就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坚守了十九载，没有温室，没有暖衣，没有人烟，只有秃了毛的符节和一群永远不可能下崽的公羊，他就这样孤独地，绝望地，坚持了十九年！童想，你站在这，有没有觉得我们人类真的特别渺小，和天地比起来，和历史比起来，每一个人都卑微地不值一提，更不要说那些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了。在这，我学会了跳出人生来看待人生，当我站在客观的角度去审视我自己，我明白了任何难熬的时光都只是历史中的一瞬，当我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终将消逝，我突然释怀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用力过好每一个今天和明天才是明智的选择，我们应该有和昨天说再见的勇气……”
　　“能听你这么说，我简直太高兴了！甄叔叔走了以后，我就怕你想不开。还记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闯进我家，天天哭，天天哭，我就可惜这么一个正当大好年华的姑娘意志却这么沉沦。尤其是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给我伴舞的那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之后，我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甄理，我这几个月来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你能从伤心的事情里走出来，能找回你从前的洒脱和自信，能积极地面对生活。现在看来，你真的是成熟了。相信我，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甄理看着童想深情热切的目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看到天色已经不早了，连忙对童想说：“这的夜晚来的早，天黑的快，要不咱们回伊尔库茨克吧。晚上，我还想去马克思大街，想看看奥赫罗普科夫话剧院，想去安加拉河，还想去找个酒吧喝点小酒……”
　　“好，就按你说的办。”
　　“我知道有个酒吧特别好，老板是意大利人。我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但是应该能找到。”
　　“好啊，或许我还可以现场演奏一曲《贝加尔湖畔》给那些老外开开眼。”
　　“那我就假装成陌生人去跟你搭讪。”
　　“你预备怎么搭讪？”
　　“嘿！先生，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甄理故作豪放的语气和表情把童想逗乐了，他微笑着伏下身，在甄理的耳边轻轻说道：“那么，小姐，你的故事里会有一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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