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命

　　黄公公自认是个尽心的，为请圣上早日动身回京，铆足一身力气出了门子，走路带风一路朝着茶肆步去。

　　收集账册需与人接头，茶肆酒楼之地人来人往，便是生面孔多一些也不引人注意。定下雅间，等手下人来了一遭，紧着事情吩咐清楚，点派人出去。

　　一般茶肆并无规矩，门口摆几张桌，供喝不起好茶的人尝个味，讨个名声。一楼底下多是走南闯北的货商，一条长龙进来，人连着行李霸占好几桌都不叫事。

　　落座二楼雅间也不过是一两壶好茶的价钱。

　　小二斟完茶，捏着手里赏的碎银，眼睛都瞪直了。县里可不比省城到处有达官贵人，这儿能赏下半两银子，已是第一等的贵客。立时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只那客官背挺如松，背对窗吹着凉风，不敢再讨话，低着头出了门。

　　许是门没关严实，闲言碎语还是顺门缝飘进黄和耳根里。

　　“你说，周家女真有传的那么邪乎？”

　　边上雅间里那人没刻意压制声音，听口音显然是南边儿来的：“欸！这可不是我说的，没见邙县都这么传呐，回头一定说我老娘听听。背上这个名声，一辈子就那样了，做出这等攀龙附凤的事儿也不奇怪。”

　　“我看最可怜的就是那刘二公子，家底殷实，除开皇亲国戚，啥样的姑娘找不着？抬这般晦气的做妾。”

　　黄和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据说周家女生得貌美，肤白肉嫩，勾人另有一手，抱上床指不定多有滋味。人刘二公子到底不像你常年花天酒地，什么女人都见过，哪能不栽跟头？”

　　“不提就算了，连着赶路我这心痒痒，今儿个咱……”

　　黄和皱眉，后面的话也不乐意听了。
　　莫名想起头一次打听到周宜宁名声时候，他也狠狠啐了几口。

　　皇上九五之尊，龙体贵重，放个丧门星靠身边算怎么个事？只日子渐长，他也体会出不对劲来。

　　连日来账册是一本本的送进周宅，皇上挑灯熬大夜，纵是眼圈下一片黑也没听一声呵欠。他自进宫便跟着皇上，晓得皇上重视百姓民生，对此紧绷至极。

　　可每每到了下晌，用完茶点，皇上才隐隐犯困，更喜人的是有时候还能合眼休息一番。看在他眼里，那周家丫头可不就是个好命的么？

　　有什么比能让君王舒坦更好命的？

　　黄和捏着瓷碟，嘴边冷笑不停。就连皇上都未曾嫌弃的人，这些人念起来也不怕嘴里生疮。

　　及至天黑，街上人影寥寥，窗边才传来一声咳嗽。

　　“大人，事儿办妥了。”

　　黄和眼皮子动都不动一下：“嗯，且说说怎么办的。”

　　那人如实禀告，说着微不可闻的叹了声，不免有些感慨。

　　江淮此人做事阴险，两头蒙骗，将流民家眷忽悠的滴溜溜直转。他除了指示手下人安排江淮进牢房探看流民，旁的压根使不上劲儿。

　　本来这事可大可小，江周两家没有靠山，刘家在江州盘根错节结识不少势力。若江淮畏惧不敢出头，周宜宁的下场不被磋磨死也是自个抹脖子。

　　原刘家也不怕江淮，居老宅里那位老太太算盘打得噼啪响，盘算着江家小子再聪颖过人，不过是个童生，能有多大力气？

　　可刘家看走眼了，黄和也看走眼了。

　　到底黄和是见过世面的，愣了半晌就反应过来，心里还有丝丝满意。若这点事都办不妥当，以后如何能为圣上效力？庙堂之事面上光，底子里没几分狠劲无法立足。

　　可这份喜悦没有持续多久，黄和听到最后那个消息不由得犯难，这事儿怎就变得这样了？如何给皇上回话？

　　再怎么犹豫时间也不等人，天色黑沉，窗外那人望向远处来了一批货商，恭声道：“大人，过不久夜摊也该出了，人多眼杂。”

　　黄和心不在焉地回：“你先退下。”刚起身，他一扭头看向边上的雅间，忽然想起什么：“慢着。”

　　“大人？”

　　“查查先前坐我边上厢房的那二人，胡州来的，这会子应在烟花柳巷。”

　　“查到要如何处置？”

　　黄和沉吟一声：“叫他二人日后不得胡言乱语就是。”

　　“……是。”那人想了想，拔了舌头应该就行了罢？

　　只他心里想什么黄和是不知的，待他回到周宅讲事情禀告皇上，犹豫之下，还是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口：“今儿的事已经让人传到吴县令耳朵里，一方县令做了十几年没换过地方到底有些手段，紧闭衙门不放衙役出门子，怕明日重审流民的消息叫刘家知晓。”

　　兆云徂放眼过去，见黄和眼神有些躲闪，淡淡问：“只这些？”

　　黄和自知到了明日什么也都瞒不住，捏了把汗：“按吴县令的意思，明个儿既能查清事实，也该还周姑娘个公道，遂要请姑娘去县衙旁听。”

　　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不过是官腔罢了。
　　这吴县令最在意的还是自个儿子，一个是盘算他的刘家二子，一个是牵连他儿子入局的倒霉姑娘，只怕是一个都不想放过。

　　刘云坤严惩便是，周宜宁么，哪怕是在公堂上还她清白，只怕也没人再敢招惹这么个姑娘了。

　　突然，厢门被推开，二人视线聚焦在门外的周宜宁身上。

　　“我……民女这回没偷听。”
　　周宜宁见黄和神情怪异，不由得脸上臊得慌，甚至没敢看皇上的脸。
　　她抬着手上的小食。

　　黑乎乎，方方正正的块儿，老远顺着风飘过来一股臭味儿。

　　黄和捏着鼻子，想退又不敢，极为嫌弃地摆手：“这甚么东西！”

　　“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还有一碗蘸料，喜食辛辣就配一些。”周宜宁将碗碟放在桌面上，不经意抬头瞥见兆云徂直直地看着她。

　　兆云徂用筷子拨了拨豆腐：“你主意倒不少。”

　　周宜宁诚心诚意地道：“民女做不得华贵的点心，虽是些常见的市井小食，亦集百姓之智，能得皇上喜欢是百姓的福分。”

　　臭豆腐在前世是炙手可热的毒瘤美食，尝过的人往往食髓知味，而不敢轻易尝试的自然避而远之。

　　兆云徂想透了这点，咬了一口。
　　很香。

　　他抬眼，所言非他：“万事果然不能只看表面。”

　　周宜宁深以为然，她自己还偷摸吃了些，娘和大兄那儿自然是不少的。

　　黄和见皇上用的舒坦，眉眼间的疲倦消了不少，对周宜宁道：“姑娘若明儿不得空，便不用去县衙了，好生休息就是。”

　　去了也是受辱。
　　想想下午隔壁一席话，不过是路过经商的都如此恶毒，明儿前去县衙的都是看热闹的本县人，她得遭受什么非议？

　　周宜宁眼睛一亮：“不劳烦大人，明日我得空，就等着人来请了。”

　　若是不去，哪能见识一下原主生活了十余年的冷漠小县城呢？她无法代替原主诉苦，她也不想诉苦，只想亲眼瞧瞧那些人的嘴脸。

　　好叫自己记得，她是周宜宁。
　　现下活在大秦的周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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