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娇宠

　　只说阿暖新得的这猫实在生的漂亮，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通身绒毛白如雪，只两只耳朵上像是画师用水墨技法晕染过的，说不出的精灵可爱，阿暖爱的了不得，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吃个柑橘想着它，玩个九连环也想着它，到得晚上一家子做一块吃团圆饭也抱它上桌子，自己夹一根烧鸡腿也要喂它一块肉片子，满桌子没一个敢言语的。

　　当家的男人为了哄他宝贝心肝肉好生吃饭，还特特让服侍的人加了一张椅子给它，桌子上的菜每一样撰了一筷子给它放在小瓷碟子里，又拨一个小丫头专门服侍，看的跟个毛孩子一样了。

　　阿暖自然欢喜，这才放下雪绒花自顾吃饭。

　　一时饭毕，众人挪至堂上喝茶，玉琼楼便让花含媚吹箫、蓝艳奴弹琴，冬梅夏荷两个跳舞取乐。

　　阿暖何曾见过这般过除夕的场景，便觉新奇有趣，见冬梅夏荷两个的容貌虽然只是一般清秀，但当她们跳起舞来的时候，脸上仿佛焕发光彩，倏忽就美丽动人起来。

　　不一时花含媚嫌吹的嘴酸便拿腔作势起来，一会儿要茶喝，一会儿又要丫头剪剪灯花，一忽儿停一忽儿顿的，众人这舞便欣赏不得了。

　　玉琼楼便让花含媚歇歇，蓝艳奴便让冬梅去取自己的琵琶来，不一时这位二娘把琵琶抱在怀里，一动手指，一阵急如雨点，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泠泠之音就从她手指下的弦子上流淌而出。

　　冬梅夏荷彼时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穿着露肚脐眼的短袄，踩着棠木屐，戴上了坠着金铃铛的臂钏，踩着音节就如风一般旋转起来。

　　铃声叮咚，琵琶声如明珠走金盘，阿暖只觉自己的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望着她们起舞时郎艳独绝的倩影，飞扬的风采，恨不能以身替之。

　　一舞毕，玉琼楼欢喜的了不得，“艳奴，这两个丫头终是被你调\\教出来了，这一支胡旋，有你当年三分的模样。”

　　阿暖忙看向蓝艳奴，这才认真打量起来，见她只是一个五官清淡的寻常美人，端正坐在四轮车上，不说话时仿佛壁花，这样一个人当年真有过一舞动京华的辉煌吗？

　　“爹爹，这支舞果真是二娘教给她们的？”阿暖禁不住就看向蓝艳奴盖在腿上的水青色海龙皮毯子，她已是从锦绣那里打听过，二娘双腿的脚筋都断了，是个只能坐在四轮车上的瘸子。

　　玉琼楼因笑道：“宝儿，爹爹当年有幸第一回看你二娘跳天魔舞的时候浑身就酥了，只觉那在莲花锦台子上跳舞的不是个人，那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尘。那时节，多少王孙公子为求你二娘一舞，金银珠宝用斗盛着摆在你二娘面前，你二娘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辈子也值了。”

　　蓝艳奴笑道：“偏你会夸，什么观世音菩萨下凡尘，罪过罪过。”

　　阿暖便跑到蓝艳奴身旁，拉着她的袖子道：“二娘，你可愿教我？”

　　尤氏的脸立时就变了，“那不是好人家女孩该学的。”

　　这话一出便把蓝艳奴和粉头出身的花含媚都伤了，蓝艳奴只是讥笑，一声不言语，花含媚却忍不得，当下就冷笑道：“我们都是唱跳的粉头，你就是贞洁烈女名门淑媛了不成？”

　　尤氏捏着佛珠的手一紧，面色就凄苦起来，“妹妹不要多心，只是如今国朝新定，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廷一时鼓动寡妇再嫁为的是人口增长，但那程朱理学也一同兴起来了，我便听见外头风声正批判女孩子元宵看灯，清明踏青也是不庄重的，女孩子本就该女红针黹，娴静守贞为要。你我生逢乱世，命途坎坷，故此沦落下流，那是不得已，阿暖生在新朝，必逢盛世，怎能不好生珍惜。便是我说的，这舞不可学。”

　　说到此处，尤氏已是坚定了。

　　“暖姐儿，你过来，莫要烦扰你二娘。”

　　阿暖便笑道：“娘，我学舞又不会跳给不相干的人看，一则是为了饭后消食，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二则，逢年过节时阿暖只跳给爹娘看，古有彩衣娱亲，今有阿暖以舞娱亲，不好吗？”

　　“不好。”尤氏沉着脸，“你若要学那劳什子除非我立时死了。”

　　阿暖做公主时，凭她想要什么贵妃娘都会满足她，自然养成她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尤氏若哄着她慢慢回心转意她也是愿意听的，如今尤氏这般强硬倒激起她的性子来，只是不说，端正坐在圈椅里，低垂眼眸。

　　玉琼楼见闹的不像样就忙笑道：“你们都有理，此事回头再议。阿暖，咱们爷俩院子里放花去，爹爹今年买了一大车呢，有金丝菊、一丈兰、赛明月、灿金缕、慢吐莲、艳阳天、金盏银台、火树银花，这火树银花尤其贵，一百个金丝菊才买一个火树银花，那烟花铺子的伙计说贵必有贵的好处，只让我买，说我必不后悔的。”

　　“那我要自己放。”

　　阿暖一听又有没玩过的，马上兴头起来，牵着玉琼楼的手就走去了院子里，彼时小厮们已经把烟花堆放在院子里了，果真是一大车的量，阿暖便高兴的了不得，拿过玉琼楼递来的冒着火星子的香就先点了一个小的慢吐莲。

　　这慢吐莲便和它的名字一样，火花小小的，燃烧慢慢的，真个一点都没趣，专一是哄三岁小孩儿的，阿暖便吵着要点那最贵的火树银花。

　　玉琼楼怕火星子喷着她，忙先自己试验了一个，便见哗啦啦就爆出一棵火树来，果真璀璨夺目让人挪不开眼只是终究危险些，玉琼楼便不乐意让阿暖亲手点，待要哄她玩那灿金缕、艳阳天去，回头一看她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堆烟花里早把火树银花挑出来了，捏着香往火捻子上一送，就点着了，她兔子一般跳到远处就拍手笑。

　　玉琼楼也笑了。

　　就在众人都看的高兴时东厢楼上传来寿哥儿的哭声，不一时孙奶妈就跑出来嚷，寿哥儿被吓醒了。

　　花含媚最是紧张这个好不容易才得的儿子，忙也跟着嚷嚷起来，拦着玉琼楼不让再放。

　　都是自己的孩子，玉琼楼少不得也紧张起来，阿暖也懂事，只看在小弟弟的面子上不和花含媚一般计较，碾灭线香回了屋。

　　尤氏心上不自在早回里间去插上门睡了，蓝艳奴还坐在廊下望天。

　　不知何时，被灯笼照的红彤彤的院子里飘起了雪，一忽儿就变得鹅毛般大了。

　　阿暖忙张开手掌接了几片子，只觉沁凉有趣，心上欢喜，更是一丁点困意也没有了。

　　彼时玉琼楼被花含媚拉上楼看寿哥儿去了，廊下只剩阿暖和蓝艳奴两个主子，阿暖就让锦绣搬个圈椅放在蓝艳奴旁边，她坐上去笑着道：“二娘，爹爹说你跳天魔舞时便如观世音菩萨下凡尘，天魔舞是怎样的呢，也和方才冬梅夏荷跳的胡旋舞一般吗？”

　　蓝艳奴笑望阿暖一眼，又扭过头去赏雪，吩咐道：“冬梅，到我房里，床底下从右数第三个抽屉里把我那本画册子拿来。”

　　冬梅答应一声去了，不一时就抱着个黑漆描金的雕花匣子来交给了蓝艳奴。

　　蓝艳奴把里面一本册子扔阿暖怀里，笑盈盈道：“这可是我不小心丢的，被你捡了去，明儿一早你得还我。”

　　阿暖喜不自禁，忙翻开来看，一双桃花眸登时就光辉潋滟起来，赞叹道：“好个美人图，定是名家所绘，比肩……”

　　阿暖本想说比肩画出了《汉宫春晓图》的仇英，忽然想到玉生暖不学无术，是绝对没欣赏过《汉宫春晓图》的就立马改了口，道：“比那些画美人出名的画师不差分毫。”

　　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偷嗑瓜子的夏荷得意的插嘴道：“这是我们二娘亲手画的，我们二娘的画技可是得过逍遥子老先生亲自指点过的。”

　　一听逍遥子的名号，阿暖就激动起来，但她面上还要佯装无知，“什么逍遥子，很厉害吗？”

　　蓝艳奴就凄然道：“你不知道她，她曾是大虞长公主，荒帝之女，哀帝长姐，当朝虞贵妃的大姑母，荒帝时候因拒绝远嫁鞑靼和亲，在金銮殿上划破自己的脸自绝于宗室，自贬为庶民，跑到罗浮山通天观做了道姑，自号逍遥子，擅画美人，尊贵如她，生逢末世，若能在山上安然一世做道姑也是福气了，但造化弄人，荒帝一死，哀帝上位，大奸臣刘恒做了摄政王，正逢鞑靼以长公主拒婚为由侵犯中原，刘恒就连忙把长公主强塞进花轿，连同山一样多的金银珠宝一同送给了鞑靼王子赔罪。”

　　说到这里蓝艳奴又笑起来，“这也是一段奇缘了，你道那鞑靼王子为何一心要娶长公主，只因长公主所画的一副《虞美人》图不知怎么传到了鞑靼王子的手里，这位王子虽生于蛮夷，从小却仰慕中原文化，尤喜画艺，乍然见了《虞美人》图便一心想找到这幅画的落款人逍遥散人，经过多方打听才确认逍遥散人就是长公主，这才有了和亲一事。

　　因着鞑靼王子原本就不是冲着长公主的美貌求娶的，故见了毁容的长公主并不以为意，一心想拜长公主为师，长公主见王子生的俊美伟岸，博学多才，一时便动了心，自悔残了脸配不上，从此一心教王子画技，他两个以画相交，年常日久便有了情，夫妻相得，鹣鲽情深，奈何天意弄人，不久后鞑靼王子便被毒害了，长公主费尽千辛万苦，磨难重重逃回帝京，从此心便死了，隐姓埋名沦落到了斗芳菲，我是侥天之幸因给她一饭之恩才得了她的青眼，秘授画技。”

　　阿暖忙问，“她还活着吗？”

　　蓝艳奴伤怀道：“仙逝多年了，是我葬了她，可怜她一位原本该金尊玉贵的公主，却因生逢末世落到这个下场，一身才华若在太平盛世，她该是一位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

　　“葬在何处？”阿暖一顿忙道：“这样一位才女，着实可敬，我想去祭拜一番。”

　　“老先生临死前让我发誓不泄露她的埋骨地，她只愿死后得个安生，如何能告诉你。”

　　阿暖心下一伤，眼圈略红。

　　蓝艳奴瞧她这样反而笑起来，“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快收了吧。是金子不管埋在哪里终究会发光，现如今有着逍遥子或逍遥散人落款的美人图真迹一副价值千金，老先生已是板上钉钉青史留名的人物了，这样坎坷的一生也值得了，便如我，虽成了残废，可也曾有过辉煌，芸芸众生中我也是出挑的那一个了。”

　　阿暖心说，那是我姑姥姥，虽不曾见过，但是血缘牵系就是如此奇妙的，哪怕不曾见过，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她一生的坎坷，便也似感同身受了，如何能不为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