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与小熊饼

　　十月头，南边乡村。

　　刚浇的柏油路还冒着夏暑的热气，田间金稻子热风一吹，鼓动得像阵巨浪。

　　靠近马路边有处三层楼高的房子特别显眼，底层装了个全自动的密码玻璃门，在周边一片透着乡土的自建房中独树一帜。

　　跟别家一样，这家人门口也有块小菜地。
　　里头种了几颗早焉了，压根没人管的小白菜。

　　此时屋内。
　　一老太太伸手拿了个像是去田里农作的竹斗笠。

　　“了了，奶奶出门搓麻将去了，一会你爸来接你我就不做饭了，”老人在跟躺在客厅躺椅中的人说，“饿了就吃块西瓜。”

　　“嗯嗯，奶你慢走啊，别摔田里。”躺椅里的人翻了个身，挠了挠露出来的小肚子，穿着和她奶奶一样十块钱买的背心。

　　还是好久前老太太走太急去打麻将在路上中暑跌田里了。
　　被这小孩记到现在。

　　老太太头也不回走了。

　　屋外一条车能开进来的小路。

　　乡里有不少把底楼腾出来做小生意的，竖了块装着灯箱的店牌在小路旁。
　　都是些打酱油，卖冷饮，做窗帘的小店。

　　有个刚从镇上中学篮球回来的男生，正巧路过这户人家。
　　眼神瞥见玻璃门里头有个影影绰绰走动的人影。

　　大长腿，瘦高个，短发尾将将扫过耳根，穿了条挺短的热裤。

　　他收回视线再往旁边一看，土里插了块木牌，上面用红字写了两字。
　　“卖米”。
　　凝固的红墨水呈往下沥的趋势。

　　粗制滥造一块店牌，跟个野坟堆似的。

　　男生手里冒汗，往裤子上一抹，过去按门铃。

　　“谁啊？”
　　里头有道声音，不柔，也不软，直直冲冲的。
　　尾音带了点少女的娇。

　　“买，买米。”

　　“哦，来了，来了。”
　　拖鞋声渐近。

　　男生整整衣服，门开了。
　　他抬头。

　　先看到双腿，又长又直。
　　因为穿着热裤，腿部肤色一览无余。

　　不是豆腐白。
　　男孩想到她舅妈给他国外带回来的牙买加咖啡豆。

　　上头的脸也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
　　一张大黑脸。

　　只有双又圆又亮的眼睛跟他对视。

　　“你买哪个，要进来不，冷气要出去了。”孟了了站在门口，看外面买米的人。

　　“啊，我”男生声音有些卡壳。

　　突然小路上一阵滴鸣声。
　　开进来辆车。

　　两人一起往后看，门口停下辆黑色大奔，看着就价格不菲。

　　孟了了刚回过神，买米的男生一溜烟跑了。

　　她顶着张乌漆墨黑的脸，走过去往主驾驶窗里一探。

　　里头孟大福那大肚子正被安全带卡着，转头就被自己闺女吓一跳。
　　他把窗摇下来，把正响个不停的手机递出去，“你妈你妈，视频。”

　　孟了了“嗷”了一身，忙抬手摸了把嘴角，确定刚才的西瓜汁混进脸上那堆她妈硬要她敷的黑泥里，这才露出个佯装的淑女笑容，接通视频。

　　“妈咪。”她压着嗓子柔声细语。
　　视频对面是沈娟女士满意的查岗脸：“Demi，是在你奶奶家吧，一会到了城里有事记得跟妈咪打电话。”

　　电话那头牌友在催，“娟子，到你了。”
　　“说了别喊我娟子，喊我Latonia!”
　　“拉拉，拉头牛……”

　　孟了了一阵无语。
　　嘴上应付：“好的妈咪。”

　　沈女士继续嘱咐：“去了学校低调点，城里人可仇视我们这种，都叫什么”
　　“暴发户。”对面牌友补充了一句。

　　“诶，娟——拉头牛，我儿子去城里上学骗他同学说家里卖无人机呢，现在贼拉风，说是在做什么，哦对，校霸，你可别让你家宝贝跟城里人说家里卖猪肉啊。”

　　“卖猪肉怎么了！别瞧不起我们家卖猪肉，你家还卖牛肉呢！”
　　“我们家现在叫乳品有限公司，什么卖牛肉！”

　　电话那头说着说着吵起来了，视频啪得一下挂了。
　　父女两都猛松了口气。

　　孟大福是孟家村最大的养猪户，去年孟氏养猪公司上市后，更是成了本地的乡镇龙头企业。
　　孟了了逢人就被夸这孩子漂亮，健康，让夫妻俩面子倍涨。

　　但坏就坏在上周孟了了跟她妈和一群大城市来的太太团去了夏威夷旅游，人家张口闭口说洋文，结果这一去沈娟大受打击，回来就给全家人连同狗都取了英文名。

　　不出去前还觉得自家闺女天真可爱烂漫，可再看看随团的那几个城里小姑娘，说话一个比一个嗲，学习还个顶个厉害，不是清华就北大的。
　　孟了了初中就读九里屯乡镇中学，中考成绩稀稀拉拉，沈娟压根插不上嘴。

　　所以一回来沈娟就给女儿速速办理了转学手续。
　　转去了市里一中，本市最好的高中。

　　沈娟临走时没收了孟了了的零用钱卡：“宝贝以后想上什么学校？”
　　孟了了屈服于金钱，答得特别快：“想上哈佛！”
　　她妈很满意，那群富太太团跟她加了好友，天天朋友圈秀呢。

　　“表现优秀妈咪就把卡还你。”沈女士转头就约了牌友打牌，炫耀女儿志向远大。

　　孟了了挂了视频就发了条颇有文采的微博：我欲乘风归去，奈何我妈要我上天。
　　配图是车子反光镜上的一只猪，是沈女士淘宝买的，头上还有螺旋桨，一副上天模样。

　　-

　　玉屏市里一处住宅小区。

　　杜春芳买菜回来就看到自家单元楼下停了辆看着就贵的车，一看那标志，大奔。

　　她四处望望，对着车子拍了几张照，打算回头楼里问问这谁家的亲戚。

　　等她上了楼插钥匙进门，发现自家门堵上了。
　　“沈志刚，开门开门，你咋把门锁了！”

　　里头急急忙忙有人跑过来，门一打开，杜春芳正要说上几句，迎面就对上里头探出来的一颗脑袋，两人一对视，把杜春芳给看楞了。

　　“了了，你怎么晒那么黑啊。”杜春芳嘴巴没把住门，心里话脱口而出。

　　孟了了喊了声“舅妈”，把推在门口的箱子往角落踢踢把门打开。
　　“黑吗？”她不在意地摸摸脸，“我爸说这样挺显牙白。”说着还露了下牙。
　　杜春芳：……

　　因为旅游没涂防晒，7天下来，比田里疯跑一个月都黑，高中生大多都没有涂防晒的概念，别说孟了了，她妈都晒脱层皮。

　　屋里沈志刚和孟大福刚把杂物间收拾出来，两人坐在客厅里喝水，看到进门买菜回来的杜春芳，孟大福笑呵呵打招呼：“弟妹晚上别做饭了，一会出去吃吧。”

　　杜春芳还蒙着呢，老公沈志刚：“刚跟你发短信你没看见？大福说订了酒店了。”
　　杜春芳心里暗骂这老家伙扣扣索索，连打个电话都舍不得。

　　“大福，你也真是的，太客气了，难得来一趟，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呀，早知道我就多买些菜家里煮多好。”

　　“诶，娟子没打电话吗？”
　　杜春芳看沈志刚，沈志刚开始翻短信，终于在一堆垃圾短信里找到了他姐沈娟简单有力的一句话：“志刚，下午David带Demi过来。”

　　所有人：……

　　沈娟之前跟弟弟说过要给闺女转一中，杜春芳当时还在旁边说真要过来可以住他们家，表妹也在一中读书，一起也有个照应。
　　杜春芳就是随口一提，一中哪那么好进，玉屏市总共五个高中，一中排第一，那都是全市读书最厉害的孩子，孟了了那孩子能及格沈娟都要见人就嘚瑟能成？

　　孟了了在旁边吃苹果：“舅妈，我妈说老师给我安排在一中1班，表妹是几班呀。”

　　一中最好的实验班就是一班和二班，杜春芳倒水的手一哆嗦：“你表妹在5班，这次月考你妹妹才考99名，你们以后同一个学校要一起努力进步哈。”
　　一中能考进前一百那是非常了不得了。

　　孟了了点点头，之前她初中考得好的时候也能有99名，那她也不差嘛。

　　表妹沈玲去上补习班不回来吃饭，看时间差不多五点了，四个人就下了楼。

　　杜春芳看到车这才惊讶了：“大福，你换新车了？”
　　“没那，这是娟子的，我那辆前几天被猪撞了，暂时换她的开。”

　　孟大福原本那辆是桑塔纳，开了有几年了，过年过节都开的那辆。
　　沈志刚坐上了副驾，孟了了跟她舅妈做后座，杜春芳压住了心思一时没多嘴问。

　　几人在海鲜馆吃的饭，杜春芳心里算了下账单起码吃了上千块，她有些可惜闺女去上补习班没来。

　　吃完饭，因为要配个大门钥匙，孟大福就照着导航把孟了了放到了一中门口。
　　住的舅舅家离这不远，公交车就一站多的路，放学自己走回去就行。

　　夫妻俩还打算下去陪孟了了顺顺路，怕人迷路了。
　　孟了了站在马路边冲车里三人摆手：“没事，不是有百度地图吗，大不了我就问问人。”说完还拍拍胸脯。

　　孟大福把反光镜上的一只猪掰下来给她：“了了，这个就代替爸爸守护你，加油。”
　　夫妻俩：……

　　今天周末，一中不上课，但学校门口开着，学生依旧可以来教室自习，这会还有不少学生进进出出。

　　孟了了没穿校服进不去，她观赏了会校门口的草坪和小喷泉后，手里捏着配钥匙的20块钱，找店去了。

　　店挺好找，就在马路对面，店名就叫“你配吗？”。
　　配个大门钥匙10块钱，孟了了还剩了一半，等的时候她眼睛就跑到隔壁手抓饼店的菜单上了。

　　“原味5元，加鸡蛋1元，加烤肠2元，加里脊2元。”
　　太巧了，全套正好10块。

　　孟了了刚才压根就没吃饱，上周跟她妈去夏威夷吃了一星期海鲜，她现在看到海鲜就面色发黄。

　　她跨了两步，正要点单，突然余光瞄到不远处有个女生在朝她这个方向招手。

　　“妹妹！”那女生开始叫她了。
　　孟了了往两边望望没人，还真是叫她。

　　“妹妹，能过来帮我个忙吗？”
　　对方披着头发，站在一个弄堂口，看上去岁数跟她差不多，语气诚恳。

　　农村套路不多，邻里都挺互帮互助，孟了了压根没多想就过去了，“姐妹，怎么啦。”

　　弄堂里路灯坏了，这会天色暗下来，里头阴影往外边拉长，一阵过堂风吹过。
　　孟了了走到那姑娘面前，感觉裆下漏风。

　　刚才出门沈娟还指挥她穿条小裙子，说当城里人要从穿小裙子开始。
　　孟了了两腿并了并，她个子高，面前的女孩子在她面前显得有些娇小。

　　她正要出口问，右肩膀猛然间被另一只手搭住了，“妹妹很面生啊，看你很久了刚才，一中的？”
　　借着外边的光，孟了了偏头，才发现弄堂里居然还有十多个人，有一些蹲着，一些靠墙站着。

　　勾着她的女生鼻子上穿了老大一个环。
　　孟了了脑子一搭，想起了村里那头水牛。

　　墙边又一个人走过来，身上还有股浓重的烟味，想把孟了了往里头推，“姐姐来这里好久了，妹子刚来吧，有什么事可以问问我们那。”

　　这阵势孟了了可没见过，她眉头轻微皱了皱，直觉不太好，扭身想往回走，水牛猛地扯了她一把。

　　孟了了一没留神差点摔了，扶了把墙才稳住，空着的一只手悄悄摸到口袋想来个一键报警，却摸了个空。

　　正在这时，身旁有个声音响起。

　　那语气慢吞吞，听着很是乖巧，嗓音像浸过蜜糖的薄荷，清凉中还带着股少年的甜哑，
　　“姐姐，真的只有十块钱，我家很穷的，我妈妈得了癌症，我爸爸还欠了高.利贷，这十块钱还是我向同学借的3天的饭钱。”

　　听者落泪，闻者悲伤。

　　孟了了一个淳朴乡下人都觉得这话扯了：……这谁啊。

　　她又掏了遍口袋。
　　没摸到手机，口袋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带着螺旋桨的粉色小猪。
　　孟大福最后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爸爸守护你！

　　一个卖猪的拿猪的挂饰保佑，这不扯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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