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卫长青身上这蛇蛊术花了子夜嘉黎三天时间都没解掉，反而情况越来越糟。

　　其实周周不太能理解一个从北夷过来的外邦人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蛊术。

　　她生前没去过北夷，就算去过也早已没了记忆。但青青说过的话本里偶尔提起那是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地方，北夷人擅马术，烈日为天，风沙为伴，他们在荒凉的平原上一路安营扎寨，寻找自己内心的圣所。

　　这样的水土养出恭琴这般妩媚妖娆的女子，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弄人。

　　彼时长青已经开始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一双眼睛被高温烫得通红，嘴唇泛白，冷汗浸湿了衣衫，他伤口附近的青筋凸起，像是因为剧毒变得扭曲。

　　林赏端了一盆又一盆冷水进来，湿毛巾放在长青额头上不一会儿便得重新换一块冷的。

　　“恭琴的蛇蛊我解不掉。”子夜嘉黎坐在床侧，看着床边发着高烧的人。

　　林赏端着一盆冷水站在一旁，脸上担忧地看着长青，说：“王的蝎蛊都解不了，长青岂不是死定了…”

　　子夜嘉黎站起来，说：“你去沧北找一个捕蛇人，他兴许能有办法。”

　　“沧北？”林赏抬起头看他：“那已经是大衍和北夷交界的地方了，从西越过去就算马不停蹄也要花七天…长青根本不可能撑得住啊！”

　　他走出门去，说：“你在西越待久了，莫不是忘了自己从前还是东海的人。”

　　林赏看着子夜嘉黎远去的背影，才恍然大悟，连忙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她来西越之前，娘亲曾经给过她一张通天符，至千里而一瞬，可跨百川游四海。

　　这是只有真正的东海游仙才能学到的至高仙法，她娘曾经嘱咐她只有在最危急关头的时候才可以用，如今在西越安稳度过这么多年，王可以护佑她周全，这东西便也不一定能用得上，不如用来救长青吧。

　　想着，她便掐了诀，口中默念梵文咒语，四周顿时浮现出金黄的粉尘充斥整个房间。

　　语闭，通天符从她的指间悄然滑落，触地的瞬间有金光乍现，林赏被极致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再睁眼时，周围已是高墙石瓦，人群涌动。

　　沧北这一带是个不小的镇子，但地处夷衍交界，天气热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林赏来不及想太多，事先也没有问子夜嘉黎捕蛇人的具体位置，于是拉过一个街上面善的人就问：“请问沧北的捕蛇人在哪？”

　　那人看了林赏一眼，说：“沧北捕蛇的人多了去了，姑娘问得是哪位？”

　　林赏听了这话，便知道没有问下去的必要，连忙道了声往前走。兴许是老天开眼，在林赏问了第二十六个人的时候，终于是问出了一点线索。

　　但这个人，周周却有些眼熟。

　　穿着一身官服，不算高，但看起来十分精神，腰间玉佩上雕镂着一个醒目而又精致的“顾”字。

　　周周心跳漏了半拍，那好像是她生前的爹。

　　林赏一把拉住顾邹恒，说：“请问沧北的捕蛇人在哪？”

　　顾邹恒身后的侍卫本打算过来阻拦林赏，被顾邹恒挡了下，他看了一眼林赏，说：“看姑娘的着装，不像是我大衍的人。”

　　林赏点了点头：“我的朋友生病了，想找捕蛇人帮忙。”

　　顾邹恒和自己身边的侍卫对视了一眼，又看向林赏：“姑娘要找的人我知道，跟我来吧。”

　　他们从沧北的主街出去，到了郊野田园的一处草屋里，顾邹恒朝着屋子里的人说：“延于兄弟，有一位姑娘想找你帮忙救她朋友一命。”

　　林赏有些着急，说：“大人，求您救救我的朋友，他中了蛇蛊，现下已经快要死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有风掠过田园，林赏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大人。

　　那捕蛇人才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他头上绑了一个灰色的束带，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胡子拉碴，嘴里叼了一根野草，皮肤有些黑。

　　他扫了一眼林赏，说：“西越来的？”

　　林赏点头：“请大人救救我的朋友。”

　　捕蛇人把嘴里的野草取下来，说：“救可以，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林赏咬着下唇，想了想，说道：“他是你们大衍的皇子，如今命悬一线，你理应救他。”

　　捕蛇人抬眼看着他，嗤笑了一声：“我还真不是大衍的人，皇子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身边的顾邹恒听到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插嘴道：“姑娘说你的朋友是大衍皇子？可否告知顾某名字。”

　　“卫长青。”

　　顾邹恒心下一惊，说：“长青他中了蛇蛊？”

　　林赏点点头。

　　顾邹恒看向那捕蛇人，拱手鞠躬说：“延于兄弟，请务必帮这姑娘这个忙，顾某当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那捕蛇人想了想，说：“那蛇蛊世间只有一人可以施，也只有一人可以解。要我救不是不可以，五千两黄金。”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蓝色的药剂，说：“你就把这东西拿去。”

　　“五千两黄金？”顾邹恒震惊地看着捕蛇人说：“延于兄弟，你这实在是有些为难人了。”

　　林赏想了想，犹豫着从袖口里拿出一根手指大小的竹哨，中段有些弯曲，哨身上刻着彼岸花。

　　“这个东西叫两声笛。”林赏把它举到捕蛇人的面前说：“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稀世珍宝，一声起死人，一声肉白骨。你若是卖了，应该能换更好的价钱。”

　　捕蛇人接过她手里的笛子，打量了一番，说：“这东西倒是个宝贝。”

　　林赏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这是王送给她的礼物，但现下她的手里拿不出其他值钱的东西，只能把它当了。

　　“你若是有这东西，干嘛不等你朋友死了，再救他回来呢？”捕蛇人不解的问她。

　　林赏擦了擦眼泪，说：“两声笛只能把死人救活，但救回来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会忘记一切事情。”

　　捕蛇人笑了一声，把它放回林赏手里：“那我要这东西做什么？给我钱，我就帮你救人。”

　　“我没有钱。”林赏急得快要哭出来。

　　捕蛇人斜靠在门框上,打量着林赏，说：“西越的人想救大衍的人？这种蠢事也只有子夜嘉黎和他身边的人才做得出来。那就去让他给你钱啊！”

　　“王他也没有这么多钱。”林赏小声道：“西越没有那么多钱…”

　　捕蛇人冷哼一声作势要走。

　　顾邹恒连声叫住他：“延于兄弟，这钱我替这姑娘出了，望您出手救卫长青一命。”

　　捕蛇人停住步子，转过身看了一眼顾邹恒，说：“顾兄竟然这么有钱？”

　　顾邹恒不语。

　　捕蛇人把药丢到林赏手里，说：“既然顾兄替你结了账，那我就没什么好说了。”

　　林赏激动地看向顾邹恒，连说了好几句多谢。

　　顾邹恒朝着她微笑：“姑娘不用谢我，我帮你也不是白帮，你手上的两声笛就当是押在我这里的，若是将来有缘相见，我再将它送还于你，若是无缘，就当我用这五千两黄金买下了这两声笛。”

　　她其实很舍不得，王对她来说很重要，这礼物是她来西越度过虫祭后的第一天，王送给她的礼物，意义很重大。可长青危在旦夕，她不能害死他。

　　林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里的两声笛交给了顾邹恒。

　　顾邹恒笑着说：“姑娘快去救人吧。”

　　林赏又说了几声谢谢，念了几句咒语，便从众人面前凭空消失了。

　　顾邹恒和捕蛇人面面相觑。

　　顾邹恒先叹了一口气，打破沉默：“延于兄弟何必如此绝情，总归卫长青和子夜嘉黎都是这四国唯一能和平共处的希望，救他就等于救这天下。”

　　捕蛇人坐在地上的矮凳里，用磨石板磨着手里割草的镰刀：“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关系？自己能活得好就不错了。”

　　“那恭琴呢？”顾邹恒看着他：“她是你…”

　　“顾兄！”捕蛇人停住手里的动作：“过去的事已经是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么？”

　　顾邹恒没有说话，又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捕蛇人叫住他：“顾兄答应我那五千两黄金什么时候给我？”

　　顾邹恒沉默了一下，说：“这钱我去想办法，你先别着急，我说到一定会做到。”

　　捕蛇人笑道：“我当然是相信顾兄为人的，只是觉得顾兄太信那些东海道士的天命预言了，有时候一叶障目，反而看不到背后的真相。”

　　“我从不相信那些道士的话，延于兄弟！我只相信我的眼睛。”顾邹恒转过身来，说：“他还小的时候，我曾在御花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本是准备上前行礼的，阳光很大，但我当时发现他身后竟然站着一只巨大的白鹿。”

　　“白鹿？”捕蛇人停住手里磨刀的动作，看向他。

　　顾邹恒点点头，有些激动：“对！一只白鹿，那鹿角上有很多黑斑，它浑身都发着白光，我起初以为是阳光，但我走近了一点看，才发现那真的是一头鹿，银色的毛，黑色的眼睛，那是一头真的鹿！可那孩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就蹲在地上，捡着石头玩。我看到了那只鹿，那只鹿也看到了我，然后它突然腾云驾雾，从地上飞走了。”

　　捕蛇人没有说话。

　　顾邹恒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说：“延于兄弟若是也看到了那番景象，就一定会理解我为什么对东海的预言信以为真了，卫长青是西越的鹿灵转世，只有它能带来四国之间的和平。”

　　说完后，他便离开了捕蛇人的田园。

　　记忆里这些碎片化作青烟，渐渐飘散，画面回到苍树遮天，阴雨连绵的西越。

　　周周本想继续看她爹的那段记忆，却没有一点办法，长青的回忆并没有如愿根据她的意思变成另外一幅场景。

　　她问旁边的杜冼星，说：“为什么我能看到刚才那一部分的记忆？”

　　杜冼星指了指她和青青之间那根正在剧烈颤抖的金线，说：“这根金线连接了你和卫兄的记忆，倘若碰到了和你有关的事情，金线就会开始颤抖，牵引着你进入另外那段回忆。”

　　“那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周周不解，她以为只要碰到从前熟悉的事情和人，就能想到忘记的一切。

　　“这只是卫兄记忆的延伸，你不会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看到自己的那一部分，就记起所有的事情。”杜冼星告诉她。

　　周周看了看闭着眼睛的青青，问杜冼星：“那之后我还会看到关于我的事情么？”

　　杜冼星沉默：“如果出现和周姑娘有关的记忆，那便可以。”

　　那方记忆里的长青服了药之后，很快便吐出一口污血，他趴在床边剧烈咳嗽，一阵干呕过后，从他嘴里滑出一条紫色的蛇尸。

　　卫长青慢慢恢复了意识，眼中也有了神采。

　　周周觉得自从长青来了西越之后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子夜嘉黎就像他命中注定的扫把星。但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子夜嘉黎，林赏也算是个小扫把星，毕竟长青出事的时候，她都在身边。

　　长青醒了之后，林赏一直没敢见他，说是自己有愧于他，需要调整下心情才能再和他见面，这姑娘如此多愁善感，真是让人没有想法。

　　卫长青大病初愈，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长衫，本就弱小，如今像是要被一阵风刮跑似的。

　　他坐在门框子上，头偏倚在一旁，长发未梳搭在身后，看着屋外落满细雨，绿色苍柏投下一地闲凉。

　　透过朦胧的回忆幻境里望去，像是清泉井下，覆满幽幽青苔。

　　子夜嘉黎骑着一匹鹿从微微细雨里穿过来，看到倚在门边休息的卫长青时，翻身下马，朝着他说：“你醒了。”

　　长青朝着他打招呼，一双笑眼微微眯着。

　　子夜嘉黎看着他没有说话，把他轻轻抱起来放回床上，说：“这几天林赏出去找药了，你若是觉得无聊，可来长生殿找我。”

　　长青看着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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