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人间久别不成悲

　　【一】

　　李承鄞第一次见到裴照，是在五岁那年被罚跪在殿中，正见将军夫人领着裴照来拜谒皇后。裴照从小便是那副沉稳的样子，不多言不多语，而将军夫人还是一派少女心性，逗弄着自己的小儿子，逗着逗着便捏了捏他的脸，对裴照说：“阿照，你怎么这般木？”转眼便看见了李承鄞。

　　将军夫人是皇后的闺中密友，而少女时期的心性一如既往地跟随到她现在，见着皇后过来了，便大咧咧地要拉着李承鄞起来。

　　皇后瞥了一眼李承鄞，淡淡地道：“那便起来吧。”

　　小李承鄞缄默不语地起身福了福身，干涩地说：“谢母后，谢将军夫人。”

　　“你这时候倒争气了，还知道说谢谢。”皇后仍然是淡淡的语气，网着氤氲的雾，李承鄞看不清。

　　“阿照，你可要好好陪五皇子玩啊，五皇子，我这儿子就是根木头，太呆了，希望你别介意。”将军夫人似浑然不觉般地说着。而裴照此时倒蹙了蹙眉。

　　李承鄞心里对她没有恶感。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不一样的母亲。会逗弄自己的孩子，会亲昵地为他擦去嘴角的污渍，会在自己的儿子局促不安的时候哈哈大笑然后温柔抱着他···会教给他本事的同时告诉他对与错，而不是等他做错事终于受了罚时命他闭关思过···至少，不会离自己的儿子，那么那么远。

　　他忽的觉得好生羡慕。

　　他没有问裴照，你妈妈为什么这样。而是转身问自己的宫人，怎样才能让皇后更加靠近自己。他们告诉他，这话别出去说，他们告诉他，要他才识过人，要比这殿中所有皇子都更优秀，皇后陛下自然对他青眼有加···

　　“什么是青眼有加？”

　　等到他样样都超过了别人，却发现皇后离他离得更远，也更加严苛。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不像阿照的妈妈看向阿照时那样温柔而骄傲的目光。

　　你是希望我好，还是不好？

　　很久以后，人们提起后来的太子，曾经的五皇子时还是会说这五皇子步步为营，从开始就不容小觑，从没见过他走错过一步棋。他听见了也是笑笑，别人不知道，他知道，有些人倘若走错一步，可就没有走错第二步的机会了。

　　后来他便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得知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如何进了这皇宫，又是为了什么？他人言语中的悲凉他还不甚懂得，只是记着，总有一天会懂的。而他透过那个告诉自己这一切的俊秀少年的模样想要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样子，想着倘若她在世，是不是会教自己对与错，是不是也会在外人面前护着自己，是不是会为自己的好而开心，是不是会为自己做错事而难过，是不是会在受了伤之后给亲手给自己上药？是不是不会站在，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隔着重重的，神色各异的宫人。

　　他看着表哥从树梢上翻越而过，莹白的月光下，一身白衣的顾剑像是一朵不知会飘忽到哪里的云朵。

　　“我会当上储君，血洗这皇宫的腌臜为顾家平反。”

　　他看着那朵白云飘走，而他飘来宫中的种子，困在这深宫的土壤中。

　　那几日他便大病一场，虽是皇后的养子，到底也不受宠，到底也还没人给他期待，确认他安全无事退烧醒来，后宫人们便都退下去休息了，而皇后也只是在他烧的最严重的时候来看过他。醒了以后他便翻身又睡着了，这次他在梦里梦见自己的亲娘，如明月一般皎皎清辉，她向他走来，似云似雾的手拂过他的双颊，她看着他有多高，有多胖，刚要对他说话，梦便醒了。

　　醒来是空无一人的宫殿，只有几株小小的，快要支不住的烛火游曳，在幽暗的殿中倔强地继续燃烧着。

　　他那一刻觉得自己好生孤独。

　　渐渐长大，渐渐见惯宫中的明争暗斗，又出去历练一番。在长州军中过得苦日子，却也自在逍遥，觉得世界清静。还有乌曙在。那个在他漫长生命中为数不多给予他温暖的人。

　　承担着父亲与老师角色的人。

　　听说乌曙被奇栖牙刺杀的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

　　渐渐恢复思绪后，不知怎的又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倘若她也只是把自己当一颗棋子来下一盘棋，倘若她也只是利用自己，倘若当年那个梦，她似云似雾似柳絮的指尖拂过自己的脸，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承鄞，你要为我报仇。”那又该有多可惜。

　　裴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他说：“阿照，你还有要做的事，先走吧。”

　　乌曙在军中那么多年，又担任了节度使，如此精明，怎会看错人，又最不适强权者，又怎会被一个手伸的如此长的义子所杀——真把义子当亲生儿子了。自己的母亲为了一个人，进了宫，尚且能在这宫中的幽深与龌龊中泰然处之，她的隐忍冷静与智慧，都没能拦住她要以身试险，迫不及待解开事情真相的决心。她何等聪明，会料不到这下场吗？可她还是孤注一掷地去了。

　　为了一个活着的人，值得吗？

　　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值得吗？

　　李承鄞不知道正确答案，但他觉得不值得。

　　值得的是什么？是这天下。是这众生中最接近天神的位置。如果人间疾苦只是天神的一盘棋，天子之位便被摆在棋盘最关键的位置，赋予万物死与生。他本就孤独，倒只有这万里江山能分享他心中城府与大志。

　　棋子无情人却有情，只是若棋子一般无情，才能落子无悔。

　　【二】

　　沙丘之下，他看着那个他早已见过的孩子心性的姑娘。和他相比，她的心智就像西凉的宝石一般晶莹剔透。就是他第一次犯错惹得龙颜大怒时，也不似她如此这般天真无邪。

　　遇见她之前，顾小五只是他的一层皮。

　　而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若我真是顾小五，也好。

　　然而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不能回头，只是他不允许自己回头。

　　这是一场注定不得善终的感情，他还是不自觉地投入了进去。

　　他本想，不得善终便也罢。

　　他不是什么东西都一定要拿到手的。

　　可是等到她气呼呼地说了一句：“小枫和小雪，是不会分开的！”等到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她睁大眼睛看他，她和他在草原上成婚，等到她笑着说“要生要死，却是我自主决定的。”他才发现，原来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放手的。

　　忘川真高啊，风在耳边呼啸。

　　他说，我陪你一起忘。

　　他知道她听不懂，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那场大病，醒来看着黑暗的宫中只有几株游曳的烛火，想起他在西凉的星空下给她讲他自己的故事，最后却是因为不忍而讲不下去，她不满意地睡过去后，他轻轻翻身看她熟睡的样子，她就像在他幽暗而孤独的人生中，最后的，唯一的烛火。

　　他想起自己想问母亲的那个问题，为一个人值得吗。

　　他想值得。

　　他孤独地朝着皇位走去，要的不过是赋予万物死与生的权利，要的是被所有人爱着尊敬着的资格，要的是至高无上的决裁。那年在宫中埋下的种子，根已深植，在幽暗的土壤中四处扩去。

　　可是这世上有人爱他了，无条件地爱他，不是因为他的容颜，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不是因为他的智谋，不是把他当成一颗好用的棋子来爱，而是爱他这个人，而是爱着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光，那样无条件地爱着他。

　　可是她要忘了他了。

　　我陪你一起忘，我忘了我的野心与皇位，你忘了你的伤痛，还要做那个最无忧无虑的西凉九公主。

　　他抱着她向深渊坠去，他知道这次自己不会孤独一人，在夜里醒来看着空落落的大殿了。

　　顾小五一直陪着你。

　　所有的黑夜终将天明。

　　【三】

　　“这西凉九公主可真丑！”

　　看见他时，他的心绞痛起来，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只是觉得，看着她，自己心上就像被剜下一块肉，缺出来的位置被风灌着，火辣辣地疼。

　　听到她喊那中原情郎的名字。他不知为何烦躁地紧。

　　“阿照，她长这么丑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个中原情郎···”

　　心在别人那里的女人。

　　阿照似乎像看破了他的想法般，只是微笑着看他。

　　他张口便说了一句：“我已经有赵家十二娘了。”

　　——终归还是有人在等着他的。

　　那赵家十二娘，他并不是多喜欢她，他想她亦只不过找到了个合适的人想圆满了夙愿，或许她是有些喜欢他的吧。只是可惜，遇见的是他。只是她也只是以后的一步棋罢了。要成为帝王，免不了心硬血冷。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那西凉公主的中原情郎是不是也在等她，还是已经死了，还是已经娶了哪个中原姑娘了···

　　可是哪里一样呢，情郎情郎，必是有情。

　　赵家十二娘等我，倒不如更想等我回主东宫，比起想在我旁边，倒不如更想和我一起并立于承天门之上。

　　只是可惜，那赵家十二娘开始便错付。

　　他总是去找机会呛那西凉九公主几声。要真刀真枪地吵起架来，中原话都说的磕磕绊绊的她怎会是他的对手，只是听她说那些逻辑不通却发了狠的话，他心底暗暗地笑着。但总觉得似曾相识。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像是什么东西飞回了体内，心口那块空缺着的，被风灌得呼呼作响的部分被填补上了。然而到这里便结束了，他装作气的说不出话，装作吵不过她，便走了，也不许旁人和她说话。

　　这样一来下次吵架的时候，她才有更多的话好说。

　　也许有一天，扳倒皇后了，他就不用总找着吵架的理由来见她。

　　也许有一天，结束一切了，他就有机会好好弥补她，好好对她好。

　　后来有一天，他想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被他拉了一晚上手不放开的姑娘，在黑暗里，终于有人向他伸出手来，而醒来见到的不再是空落落的黑暗。他以最最普通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傻姑娘，就像一个普通差庄主的儿子，去西境贩茶时，爱上了无拘无束的西凉女子。

　　“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心在别人那里的女人，为什么我怎么捂着她的心，都捂不热呢。

　　他嫉妒地发了狂，就那样逼死了自己的表格。

　　那朵云还是砸下了人间。

　　“是你的手更冷。”

　　一个人要成为帝皇，免不了心硬血冷，可我是想真心对你好。

　　他带着大军向城门关压去。

　　她迎着阳光和苍茫的草原飞奔，像一只要置入晴空的鸟儿。

　　自己并不理解她，但还是爱她，想要皇位一般地爱着他。

　　他忽的想起她说：“阿渡在你眼里是个奴隶，可她却是我的姐妹。”那一刻他觉得很疲倦了。我已经把顾小五杀了，可是她就是拖着一只飞不动的翅膀也要扑腾着飞走。

　　兴许自己，欠是欠了她许多。

　　天空上的鸟儿，就该往天上飞去，即使被困在牢笼之中，还是不会忘记飞翔。

　　西凉路途遥远，路上风大，你好生保重，不要被风沙吹迷了眼睛，你这只鸟儿，别再让我抓住了。

　　他抬起弓向她射去，稳稳地射穿了她的头发。

　　她转身回了他一箭，看她的样子，他突然有些想笑。

　　因为那还像曾经，他去找茬时，她气鼓鼓睚眦必报的神情。

　　那只箭射向他，他没有躲，如此被射中，裴照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便大喊：“照看殿下！”所有人蜂拥而至。

　　他倒在地上，看着天空中的鸟儿成双成对的飞过。他想起乌曙说的：“在我们西境，要是你看上了哪家姑娘，便从天上射下一对大雁拿去提亲便好了，西境讲究的，可是一个情投意合。”那他还没来得及射下一对大雁送给她的姑娘，回西凉去了，不知以后，谁家的好男儿，可会提着一对大雁来哄她开心。上次这样看着天空还是什么时候呢，是他出发去西境前的日子，那日的天气也如同这日般好，天空深远，他看着花簇中的黄雀一下一下飞远了，他用手遮着光，看着它向天空飞去，越飞越远，耳边赵家十二娘的话语早已模糊，那时自己想着什么呢，想着是建功立业的决心，又突兀想起乌曙那打大雁的话，又想到不知那西凉九公主是什么模样···

　　阳光刺得人眼睛直流泪，他的脑中眩晕起来。

　　他第一次见她，不是在回中原的路上，而是更早以前——

　　周围人的声音渐渐隐却了，而西凉的风却在他耳边刮个不停。

　　——“生生世世，我都要忘了你！”

　　——“我陪你一起忘。”

　　“是我，我是顾小五···”

　　【四】

　　“我要你为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再听见这句话时，她坐在太液池旁，把脚伸进池水中，荡啊荡。

　　并蒂莲开在太液池中央，相互依偎，生生相息。月亮浑亮，照着她的红衣裳。

　　“李承鄞，”她笑着说，“你从没考虑过我喜欢什么，这一次，这并蒂莲你可别再折了。我们西凉，可看不到这么精致的花儿。”

　　“可我已经——”

　　她的影子却又隐却了。

　　他不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那年看着一对鸟儿在树上叫得正欢，多少年前的往事浮现出来。可她这次没来。他心烦意乱，一石二鸟地打死了那对鸟儿。头部几乎碾碎。终究还是让它们一起死了。

　　打完才想，如若是她看见了，即使是在西凉，射惯了鸟儿的她，看到会不会觉得他残忍。她会不会，觉得难过。

　　自己已经对不起她好多次，好多年。

　　以为还有的是时光让人补偿，而命运的礼物早已真金白银地标上价码。①

　　自己和她之间隔着的不是血海深仇，不是被他杀死了的顾小五，是他的心硬血冷，是他的从不理解。

　　是她终究失望了。

　　往后的岁月，他用显得漫长的生命来回忆这些点点滴滴。以为属于顾小五的，是好长好长的一段时光，哪知道只是弹指一挥间。他不断琢磨当年他如何负她，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最后发现，自己才是最错误的那颗棋子。

　　他说他爱她，却从未放下自己的欺瞒与独占欲，甚至吝啬到，去考虑她的感受。

　　等他明白了这一切，在又空荡荡的大殿孤独醒来，发现人间是越来越无趣了，而自己坐着的皇位，也越来越冷了。

　　一只狐狸坐在沙丘上，晒太阳，而后太阳下山了，再也没有升起过。

　　然而只是走到这一步，自己的使命尚多，那就继续走下去吧，为着曾经的皇位，一步一步地再扩大，征战四方，万国来朝，众夷归化。

　　朝阳出生了，她一双眼睛湿漉漉得打量这个世界。

　　小鹿一般的眼睛，她的眼睛。

　　众人看着皇帝看着小公主，又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那便叫她朝阳。”

　　他在朝阳中，看着那粉雕玉琢的面孔。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即使是帝王，也不例外。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帝王，所以幸福更加显得遥不可及。

　　朝阳香消玉殒。

　　皇帝感到的便是无边疲倦，像多年前，他放她走，她骑在马背上，飞跃城关，像鸟儿飞回天空，花朵回归土地。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下渗，入土壤，扎根深处。

　　他想起自己拍一拍朝阳的脸，朝阳的小手也会返回来拍一拍他。

　　他想起朝阳听闻了自己身上的伤痕，便来问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是，她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然后问他疼不疼吗。

　　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是问他疼不疼。

　　朝阳不在了，最后的太阳也陨落了。

　　“您心里也明白，朝阳不是她的女儿。”

　　【五】

　　传位给阿穆以后，他独自踏上去西凉的旅途。

　　他想他逃避了这么多年，却还总是看见她的影子。

　　他终是要在死前见她一面，好好的，给她个交代。

　　阿穆交代了暗卫一路跟踪：“父皇若是愿意留在西凉，你们便让他留下。若是他在西凉···你们便把他葬在西凉。”这时阿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远方，摆了摆手说道：“这是父皇的意愿，你们只管我的吩咐，后事我自有办法处理。”

　　她的心碎了，你的心也没了。

　　他走她当年走过的路，也许有一天会碰上她的。

　　也许永远不会。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看见她了。

　　她还是坐在高高的沙丘上，她的风纱遮着风沙，红衣如红云，眼前人如这大漠太阳。他以为自己见到她了，便会把这些年想要说的话都补上，一路上琢磨着开场白，可是见到他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开场白。那些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他忽的像个羞怯的少年郎般，觉得不说了罢。

　　他走到沙丘下，凝望她的眼睛，依旧天真无邪的，黑葡萄般莹润，西凉月光一般剔透的眼睛。即使他们都年华已逝，依然能认出对方的双眼。

　　她对他微微一笑，不是少年时期无忧无虑带着希望的笑，不是后来带着绝望与失望时解脱的笑，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讥笑，是一个人终于等到另一个人时，等了很久后终于露出的微笑。

　　“是你，你来给我抓一百只萤火虫了。”

　　他的眼里渗出泪来，他伸出手，而她也伸出手。

　　若如初见，为谁而归。

　　那些赶到的暗卫，只是看着那曾经名扬四海，威震山河的帝王，向空无一人的沙丘伸出手后，便倒在空无一人的沙丘下，这西凉苍凉的沙土中。

　　空流泪，人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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