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萤

　　一个故事。
　　南晏乡有一户清贫人家，以耕田为业。据说祖上曾当过显贵人家，只是不知为何落寞至此，无人讲得分明，可便是捋出头绪，也终只能充作陈年谷子仅供茶余闲谈。
　　幸而家中独子争气，自幼聪颖好学，早早立志考取功名。他却困于家境无法与同乡孩子一起上私塾，只能四处假借书册，结果反倒让在方圆他读出些名气来，算个不大“正派”的书生，说得几句圣贤话。
　　爹娘冲着路过卜师的一句“此儿当大兴卿门”，虽供不起教书先生，但对书生干活偷闲，一个劲儿捧着书的事，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科举层层筛试，九州内天资聪颖之辈不在少数。
　　仅十年寒窗已算得幸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绝非妄言。
　　书生恨不得将每一盏茶、每一炷香的时间投诸字里行间，碍于灯油在家中是个稀罕物，无以照明，甚为苦恼这白白溜逝者。
　　一个孟夏之夜，书生搬了张矮凳坐在屋前，借着朗月默默背书。
　　遽然，一抹淡黄荧光掠过，打了个转，停驻于书页上一处墨迹。书生有些讶异，下意识抬起头，只见许多不知名的萤虫于不远处聚集，在空中无序飞舞，像灯火温明一方。
　　书生用指尖轻触了下停在书页上的那盏小灯，小虫也不惧，反而顺着飞落至他的指甲之上。
　　书生刚看了几本志异，思绪一偏，似自语道，“打哪儿来得精怪？这般体贴，莫不是倾慕于小生？”
　　言罢，又摇头暗笑自己失了智。
　　迟疑片刻，他捉上些萤虫，将其装在一个葛布做的袋中，以透射而出的微光照亮书卷。待就寝，便将其释放。
　　如此往复。
　　几度寒暑，书生紧巴巴挤出盘缠，踏上无归期的赶考之途。
　　自是一路磕碰与跌宕。
　　书生连中三元，迎娶宰相幼女，风头无两。
　　他历任侍郎、侍中、 国子监博学、太常、 礼部尚书、太子太保。他秉性清正，不畏权贵，招人青白眼色，屡被敲打，弹劾的折子也是准时报道，却奈何不得他。
　　书生乞骸骨，不得许。再请奏，准。
　　未几，病卒，时六十八岁。上闻，叹惋，追谥肃德。

　　另一个故事。
　　刚摆脱长辈束缚，萤虫仍怀小孩儿心性，一不留神飞出树林，入了南晏乡边缘处，这儿只寥寥坐落着几座破房屋。
　　惫乏至极，萤虫一堕力，乘着醺风飘进一扇小窗，落于木柩上。
　　窗前执卷之人恰好注意到，这只不打眼儿的小黑虫，顿住笑了笑，续吟起诗。
　　见此人无加害之意，萤虫便待在原地，听他诵起书来。于一野物而言，词句显然偏晦涩，却仍尽力紧咬着语尾，笨拙地妄图融入其中。
　　不多时，乌云聚集，雷声先闻。
　　书生搁下书，寻出一块废布，折叠几次，尽可能轻柔地将移小虫于上，再阖上窗。
　　萤虫赖了几日，皆瞧见他夜间出屋，借月诵读，起了心思。回到家，萤虫费下好大一番功夫，才换得族中一些同伴相助。
　　穷书生好容易凑够盘缠，只身踏上无定期的赶考之途。
　　萤虫无声目送着背影。
　　十几流火，终是得以携娇妻稚儿，衣锦还乡，一偿少时愿。
　　书生打算推了原先的几间破落房子，便筑新宅。开工之前，他带着妻子览了一番，最后来到那他曾倾注汗水、撒遍血泪的小屋。
　　一推门，堆积的灰尘被久未光顾的和风扬起，呛咳得妻子红了圈眼眶。书生心带怜惜地安抚她，轻柔地为其拂去，一只不知何时落至肩头的小虫尸体。
　　两人相视一笑，执手离开陈年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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