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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点灯
1、
“你确定吗?”
“我确定。”
2、
醒来的时候天刚透出一点亮,枕边没人,阿云可能买菜去了。头有些疼,真奇怪,我明明没熬夜通宵来着。女儿蹦蹦跳跳地来敲卧室的门,没等我应声就推开一条缝小跑进来一下跳到床上,小脚丫子在我肚子上一顿乱踩,我连连讨饶,女儿笑嘻嘻地决定放过我,条件是晚上要吃到妈妈做的炸圆子。
我说你妈妈买菜去了,等回来就给我们家小公主做。女儿欢呼一声跳下床去,满头小辫甩来甩去,看来阿云临走之前还早早给她洗漱打扮了,也对,女儿要上学,阿云要上班,家里只有我有些无所事事。
穿着睡衣在家里溜达了一圈,可能是阿云走得匆忙,地上杂物散着,桌子也没收拾。我先把散乱的东西都归置好,拎着拖把拖干净地面,预备要去擦客厅东南角的置物台时女儿还嫌不够乱似的蹦出来晃悠,一顿操作猛如虎,一夜回到解放前。好在她够不到置物台,我不堪其扰地拎起她的衣领,说丫头你干啥呢,去,给我把客厅恢复原状,我辛苦打扫的,你可别破坏他人的劳动成果啊。
女儿扁扁嘴,我瞪她一眼,女儿登时矮了气焰,老老实实打扫去了。阿云一直没回来,难道她没买菜直接上班去了,那晚上家里不就没得吃,我上哪给女儿变炸圆子出来?
合计半天,我还是觉得不能食言,答应女儿的一定要做到。正要出门,虚掩的门却被轻轻推开,我一看,原来是母亲来了。
“妈,来之前怎么不言声儿呢,打个电话,我就接你去了。”
“我还要你接呀?”母亲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购物袋递了过来。“拿着,阿云知道你不爱出门,这是她早上买的,她急着上班就没回来了。”
“哦哦。”我赶紧接住,“妈你怎么不进来啊。”
“进来干啥,跟你李阿姨说好了出去逛,要不是菜市场遇到阿云我才不来这趟。”母亲真没进来,“安安呢?”
我冲屋里喊了一声:“丫头!奶奶来看你了!”
女儿回说奶奶我在上厕所,母亲也就没说什么了,又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下午阿云打电话说有事会晚点回来,我说那怎么办啊,答应了女儿要给她做炸圆子的,阿云便埋怨我没事乱应承,让我自己解决晚饭问题。
晚饭倒是好说,拿昨天的剩饭剩菜就能凑活应付。女儿眨巴着眼问我,爸爸,我的炸圆子呢?
她一天都没好好吃饭,看样子吃不到炸圆子就要玩绝食了。我说丫头,吃这个就可以了,别要求太高。
女儿立刻就变了脸,小嘴一扁作势欲哭,我可不敢再惹她不高兴,女儿一哭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表示这个要求完全可以满足,就是家里没糯米,得现买现做,估计等明早才能吃上了。
女儿泪眼汪汪地说,我想吃妈妈做的炸圆子。
我说行,我今晚把配料准备一下,明早你妈妈就回来了,到时候做给你吃。
女儿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比较靠谱,也不哭了,眼里还盈着泪呢就喜笑颜开地蹦去客厅看电视,我慢吞吞地把饭桌收拾好,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家里两扇门,锁头最近都有点问题暂时不能关,我叮嘱女儿要是听见外边什么响动就躲进卧室锁好门,别净顾着看动画片儿,女儿嗯嗯啊啊地胡乱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3、
走出楼道,外面一片漆黑,路灯上个月就坏了,一年给物业交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花哪儿去了。快出小区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压着脚尖缓慢转身,一阵冷风吹过脖颈,硬生生的凉意。
大概是我听错了,身后并没有人。我继续往外走,脚下突然绊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皮包,但是里面没钱,也没证件,就是个空荡荡的皮夹子。
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随手一扔,这下可好,我清楚地听见砰一下轻响,绝对是不小心砸到人了。果然,有个苍老的声音怒道:“谁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没人呢。”
紧跟着那个苍老的声音道:“诶?这不是我钱包吗?怎么一分钱都不剩了?”
我一惊,心说不是吧,大半夜的还出来碰瓷?
“大爷,我这捡到里面就没钱啊。”
“瞎说!里面明明就有钱,我儿子给我的,你没看到吗?”
那个说话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借着昏暗的天光,我看见那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人,我寻思他穿成这样也敢碰瓷这种一看就是高档货的钱包,谁知那老人还不依不饶了,竟然扑到我身上紧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他一近身我就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像垃圾堆里露天了一个多月的腐肉,熏得我想吐。
“把钱交出来!”老人一边嘶声高喊一边攀上我的左肩,“把钱交出来!”
离得太近,即使天色昏暗,我还是看清了那老人的脸。我想起他是谁了,之前在小区里见过他的。
“把钱交出来!把钱交出来!把钱交出来!……”
他不厌其烦地反复重复着,脸庞渐渐扭曲,舌头也拉得老长拖在我胸口,腥臭的涎液把我衣服都沾湿了。我双手环住他的头颅用力一扭,再反手一摔,老人应声而倒,头身分离了还恍若不知,一步一步地爬向我,嘴里嗬嗬有声,喃喃重复着“把钱交出来”,我护住自己的左肩,没敢转身,倒退着慢慢出了小区。
甫一出小区我就长舒一口气,身上的涎液和臭味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幻觉。我之前见过他的,这老头儿真是作孽,死了都不安生,好端端怎么缠上我了。他是个流浪汉,一直在周围几个小区里捡垃圾,大家都以为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夏天那会儿他被发现死在垃圾堆里,已经躺了好几天,人都臭了,谁知居然有一个自称是他儿子的中年人闻讯赶来奔丧,还专门给老人烧了个高档皮包——就是我捡到的那个。大家都说这儿子不孝,但看刚刚那老人的反应,好像也没有很埋怨,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难言之隐。
上附近的超市买了糯米肉馅等食材,大半夜的路上几乎没人,我紧了紧衣领,感觉夜里降温得厉害,比白天起码低了十来度。
风也不饶人,呼呼地乱吹一气。前方路灯下依稀站了个妹子,年纪看着不大,一双大长腿明明白白地露着,我心想年轻就是好啊,敢随便穿也不害凉,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能大冷天穿衬衫出门,现在再也不敢了,不服老真是不行。
走过她身边时这长腿妹子一把拉住我,“先生,请问你带手机了吗?”
“怎么了?”
“我手机关机了,想打车但是身上没现金,我已经走了好久了,外面太冷,我不想再接着走了……”
妹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话时带着颤音,明显是在冷风里站了太久,都打哆嗦了。
“你要打电话?还是我陪你拦辆车?”
“打电话就好,你能把手机给我吗?”
“借手机啊?”我迟疑了一下,她不会抢了我手机拔腿就跑吧?“你报给我,我给你拨号。”
“先生你行行好,把手机给我吧……”
妹子手脚并用地靠上我左半边身体,软和的胸脯贴住我,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暧昧有些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你别这样好吧,别这样啊妹子……”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触地声响起,然后一个利落的巴掌落在了妹子脸上,紧跟着就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滚!”
妹子被整个掀翻在地,我被吓得浑身一抖。
“阿、阿云?”
4、
真是个尴尬的大型捉奸现场,虽然我发誓,我的动机从头到脚都很纯洁,对那双大长腿也一样。
“也不睁眼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敢来抢我男人?”
好霸气,好威武,老婆大人世界第一厉害,小人甘拜下风,打扰了,告辞。我做贼心虚想溜,阿云拉住我的手,“跑什么,仔细瞧瞧,看清楚她是什么东西。”
我用力揉眼,那妹子趴在地上光着身子,全身上下少说也有十几个血窟窿,一双眼里透出无尽的怨毒,正恨恨望着阿云。我迈了半步挡在阿云身前:“看什么看,羡慕我老婆身材好?”
阿云一肘子击在我腰间,“你在她面前少说两句。”
“新买了糯米?”回去的路上阿云要提我手里的购物袋,我没让,闻言点头道:“是啊,这不是打算炸圆子给安安吃。”
“你来?”
“你来吧。”
“谁答应安安的?”
“……我。”
“谁答应的谁做。”
我真诚地望向妻子,“我觉得自己做的真不好吃,比不上你。”
“是我逼着你答应安安的?”
我一秒认怂,“我错了阿云,我来做。”
跟阿云沿着路灯慢慢地走,临到进小区,她忽然轻声问我:“能不能停下来?”
我沉默了一会,“不能。”
阿云发出极轻缓的一声叹息,没再说话。
回到家里,女儿已经睡下了,客厅和玄关的灯全部开着,亮如白昼。我把糯米洗净揉入佐料,阿云在一边垂手看着,问道:“早上妈来送菜了?”
“是。”
“她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
“明天你还要去医院?”
“对。”
“我陪你去吧。”
我把手上的酱汁米粒冲洗掉,“你别去了,医院人多,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那也行,你自己路上多小心。”
“嗯。”
阿云在外面奔波一天满身的困倦疲意,早早洗漱睡下了;我在厨房忙活到将近十一点才把炸糯米圆子要用到的配料准备齐全,明早下锅炸一遍就能吃,洗澡出来一看时间正好十二点。
夜已子时。
我将客厅东南角置物台上所有杂物悉数撤下,摆上两盏明烛和三盆瓜果,搁一台小香炉,点烛熄灯后拈出三枚线香约做一束,擦亮火柴一齐燃着了,插入小香炉中。
一拜敬天地,二拜谢祖上,三拜求鬼神,留住过路魂。
烛火难以将家中的黑暗全部驱散,在它顾及不到之处,数不尽的茕茕身影挨挨挤挤,都想来置物台边嗅一口烟火气。我不看、不闻、不听,屏气三息,再睁眼时便隐约可见洁白墙壁上烛火映出的种种光影,那个正跪在置物台前的男人头肩拢共三盏火,如今只余下两盏,右肩的幽幽阳火消失无踪,显得吊诡无比。
我沉沉吐息,取出香炉那三枚线香吹熄,对着烛火白墙映出的光影将线香探向左肩,嗤一声轻响,线香平白燃起,顶部更是冒出莹莹的蓝色火焰,我左肩那盏火转而黯去,只有头顶那盏还在顽强坚守阵地。
将线香插回香炉,身周不远处的黑暗里那些看不见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嚎哭声和贪婪的吞咽声,我甚至能听见涎液滴在地板上的动静。我知道他们想来却过不来,两盏明烛悠悠长长,烛火不灭,他们便不能逾越半步。
线香不紧不慢地燃尽了。那些影子不甘心地退却,我重新打开电灯、吹熄烛火,把置物台收拾成平时的样子,回卧室睡觉去了。
5、
醒来的时候太阳都照屁股了,奇怪,我怎么睡这么死,但身上还是轻飘飘地没力气,跟一宿没睡似的。阿云居然也在睡,我一想也对,今天周六来着,她不用上班,自然可以赖一下床。
“阿云?”我推了她一把,“您受累指导我一下呗,我怕火候把握不住,糯米圆子炸成焦米圆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阿云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力气使得太大,身体拦腰而断,左边手臂整个地掉了下来。我不动声色地翻身下床,走出卧室后虚掩住房门,叮嘱客厅里玩闹的女儿不要打扰到妈妈休息。
炸圆子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这一点从阿云嫁给我之后就是,相信未来也会一直是,因为我怎么也学不会。女儿跑进厨房嚷嚷着肚子饿,我说你昨天一天都没吃饭当然饿了,谁叫你不好好吃饭的,女儿委屈地辩解说那些饭菜都不好吃,她就想吃妈妈做的炸圆子。
我被她说得无地自容,争辩道怎么就不好吃了,我做的菜有那么难吃吗?
女儿很肯定地点点头。
这小没良心的。虽然我也这么认为。
把女儿赶去客厅,我深吸口气给自己加油鼓劲,旋开煤气灶,下锅,开炸。糯米圆子在油锅中上下翻滚至微微焦黄,我估摸着大概其差不离,再炸下去就糊了,拿笊篱捞出来沥干装盘,喊女儿进来尝味道。
女儿早早地捏着筷子等着了,听见我喊她开饭颠颠儿地跑过来,用筷子嚓一下扎进圆子里举起来就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神似闰土抓猹。
好吃吗,我问女儿。
女儿咔嚓咔嚓嘴里不停,含含糊糊地说好吃,但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我说这就不错了,吃人嘴短,不要老扎你老爸的心。
女儿一气连吃了三四个,终于想起我这个当爹的忙活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良心发现挟了个圆子要喂我。我感动地快要哭出声,奈何没什么胃口,实在吃不下稍显油腻的糯米圆子,从昨天夜里那三盆瓜果中随意取了一个草草洗净果腹了事。
下午去医院开了些助眠的药物,我感觉这几天睡眠质量奇差无比,再这样下去脸色一定会难看到没法见人。从病房出来,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欣快,走到长廊拐角时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在那里愣愣站着,跟女儿有几分相像,穿了身碎花的小裙子,就是上半身有些太长,走近一看原来是裙子底下没有小腿,只有半截大腿撑在那里,才显得比例很奇怪。
“叔叔,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
“那么她是不要我了吗?”
“我不知道。”
“叔叔你带我去找妈妈吧。”
我转身,紧紧盯住她:“对不起,我找不到。”
小女孩儿半拖半爬着膝行过来,小小的手掌拉住我的衣角,“叔叔……”我退一步,她跟三步;我退两步,她整个黏上了我。
我叹了口气,“你不要跟着。”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小女孩不哭也不闹,就是拉着我的衣角不放手,我被她的身躯坠得寸步难行,直觉脚下陷入泥泞,连气都有点喘不顺了。
“我帮不了你。”我靠墙撑住自己,被小女孩拉住的半边身子几乎失去知觉。“早点投胎,比什么都管用。”
小女孩用她那双空洞的眼凝望着我,慢慢张开嘴,一口森森的小白牙尖锐而锋利。我慌张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拿有知觉的那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往外拽,小女孩呜呜地抽泣着,无助里透着哀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林川?”
我猛一转头,原来是外科的周医生。
周医生瞟我一眼,“你在那儿干嘛。”
小姑娘尖叫一声跑得没影儿了,大概是怕周医生,他是拿手术刀的人,身上杀气重。“我没事啊,走累了歇一会。”
“这还没到探视的点儿呢。”
“哦我来开点安眠药。”
“晚上睡不好?”周医生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我的气色,“你的脸色……林川,我上回给你介绍那工作室你去联系了吗?”
“这不是……最近比较忙么。”我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寒暄几句就离开了医院。
6、
我发现街上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或者说,我发现自己能看到那些玩意儿了。我装作全然无知一路走过去,尽量不碰到那些东西,但有一些实在是看着跟常人无异,挨挨挤挤间难免有所磕碰,这一碰之下对方立马就知道不对劲,眼神一扫什么都懂了,呼啦啦涌过来我哪遭得住,当即撒腿飞奔。街上其他人大概以为我有什么疯病纷纷退避,我甚至看到有位大哥举起手机要报警,吓得我跑得更快了。
跑到街角实在没力气再继续,突然有人喊我,我打眼一瞧,嘿,熟人。
“陈叔,你怎么在这里?”
陈叔眼神复杂地望着我,“想见你,于是来找你。”
他本事大我是知道的,能算到我这个时候出门很正常。“找我有事?”
“我不是叮嘱过你不要随意出门吗?”
“但……总要出门啊。”我含糊道。“睡不好,开点安眠药。”
“小林,”他按住我两肩,一种温热的感觉往我全身发散开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说好的事,我不会反悔。”
“我还是不太放心。”说着他拿出一条红绳,动作极快地打了十个结,“你寿火、禄火已失,我用它锁你三魂七魄,你先戴上,晚上我去一趟你那里,看着点总是好的。”
哦,难怪昨晚出门那俩小鬼缠着我要钱要手机的,原来是要取我左肩的禄火。陈叔知道这事后被我的胆大惊呆了,“你失了寿火还敢晚上随意出门,不要命了?”
我笑了笑,“怎么会。”心想要不要命的,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吧。
回到家里,阿云已经离开了。可能是玩累了,女儿窝在沙发里趴在我给她买的小羊毛绒玩具上睡得正香,我把她轻轻抱起来,女儿小小的、软软的,像个布偶娃娃一样,仿佛磕碰一下就会损毁。她在我怀里换了个姿势半靠着微微蜷起,我看着她天真无知的睡脸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等反应过来天已经黑了。
爸爸。女儿揉揉眼,小手拽着我的衣领。晚上吃什么呀?
把早上的糯米圆子热一下给你吃好不好?
可是爸爸好像不爱吃……我想吃爸爸做的菜。
我心里顿时一阵欣慰,这丫头真是没白疼,知道照顾老爸了。
上厨房炒了两个菜,中间出了一点小事故,油烟倒灌,导致整个厨房乌烟瘴气的,熏得我胃口全无;女儿欢天喜地拿筷子吃饭去了,我只能可怜兮兮地就着凉水吃点瓜果,三杯凉水下肚基本就饱了,再想吃点别的也吃不下。
“小林?”
刚吃完饭陈叔就来了。我把女儿赶进卧室,陈叔站在门口眉头紧锁,我只好走出门外:“怎么啦?”
陈叔指着门槛一角那个盛着生米、鸡蛋和菜刀的瓷碗,“她……没来过?”
“阿云昨晚回来了。”
陈叔一愣,继而苦笑,“她就没劝劝你吗?”
我避而不答:“陈叔快进来吧。”
有陈叔在,置物柜布置得很快,他给我的红绳在我手腕上安安稳稳地拴着,虽然我也不懂这玩意儿有什么用。离十一点还早,陈叔便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他是很关心我的,但我委实没心思理,因为我知道,很快就要有人上门了。
“小川。”
是母亲。
其实我猜到了。
“妈,”我望着门外的母亲,“怎么不进来?”
“糊涂东西!”母亲指着门口的瓷碗破口大骂,“你弄这个,是想叫我死吗?”
“妈你说什么呢,这个又不会伤到你。”
“你要自己死,不就是要我死吗?”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我养你那么大,不是想你去送死!”
“没有人逼我,妈。”我走到门边轻轻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
“糊涂东西!”母亲哭着打了我一巴掌,我没什么感觉,实际上我大半个身体都没什么知觉了,自然不会痛。“你怎么对得起你爸!”
我把母亲扶进来,“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怎么能反悔?”
母亲还在哭泣,很突然的,有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抬起头,阿云站在门外无声地望着我,明明还没有开口,已经压得我不能回应。
“林川,”她终于开口,“还要继续吗?”
7、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在劝我?”我奇怪地看着母亲、看着阿云、看着身边的陈叔,“难道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做一件错事吗?”
“我没有劝过你。”阿云说,“因为我劝了,你也不会听。”
我笑了一下,“还是你了解我。”
阿云靠在门外不说话,母亲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抹眼泪,陈叔在一边为难地沉默,我看着置物柜上的香炉发呆。
爸爸?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开了。女儿在门缝里怯怯看向外面,问我,爸爸你在跟谁说话呀?
我说没事,我跟你陈爷爷闹着玩呢,一会还有重要的话要说,你快回去,别出来了。
女儿却不听我的话了,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挪出来,在我面前停下,朝我张开了双臂。
我叹了口气,弯腰抱起她,她小小的身体坐在我的手臂上,眼睛亮亮的,像两颗紫黑的葡萄,又像两枚天河中最耀眼的星子。
爸爸。她抱住我的脖子,我好想出去玩呀。
这几天天气不好,等过两天,爸爸再带你出去玩。
我看见阿云在门外颤抖着双手捂住嘴,眼泪碎玉珠子一样落下来。女儿抿着嘴笑了,我想把她送进陈叔怀里,女儿却紧抓着我的衣袖不愿松手,我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女儿小嘴一咧,哇一下就哭了。
这小丫头,我叹了口气。安安,你也大了,不要总是哭鼻子,爸爸会担心的。
女儿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我不哭了,爸爸你还要走吗?
我浑身一僵。
陈叔合上怀表,“小林,十一点了。”
原来已是子时。时间不等人。
熄灯,点烛,燃香。有陈叔在,那些黑暗中的影子不敢造次,我安心做完这一切,慢慢拆掉手腕上的红绳,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只要陈叔吹一口气,我就能飞上邈远的天际。
我回过头,阿云就站在那里无声地望着我,接不上的左手手臂被右手虚握着,腰腹处污血一片,正如那天她看我最后一眼,有憾恨,也有眷恋。
“阿云,”我取下头顶最后那枚福火,“对不起。”
“就算你不这样做,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阿云轻声道,“你这样做了,才真叫对不起。”
幽幽蓝火摇摇晃晃,我看见白墙上投出的层层光影,黑暗渐渐扩大,似要将我吞没。女儿忽然惊声尖叫起来,我已经不太能控制住自己失力的身体,勉力回头去看,三盏阳火分布头肩将女儿自下而上地拉住,门外一阵冷风平白生起,带着女儿悠悠远去。
爸爸!女儿哭着喊我,那种骤袭的撕裂感比即将吞没我的黑暗还要让我难以忍受。爸爸,你让我走吧!
就好像有一个灵魂在来回占据她的意识,一会儿喊着要走,一会儿又说不想走。我被这股撕裂感拉锯纠缠得心如刀绞,很想在她离开我之前去牵一牵她的手,腿脚却不听使唤了,怎么都站不起来。
安安啊,那是我的安安啊。我很想再抱一抱她,她是那么稚弱可爱,鲜活温软,像晨露、像朝霞,像一切一切美好的事物;她想要星星,我一定把星星摘下来送给她,但在我心里,满天的星星加起来也没有她万分之一的美好。
所以,我要让她活下去。
陈叔打开灯把我扶起来,我缓了缓呼吸:“陈叔,帮我拿下手机可以吗?”
“要手机干什么?”
我笑笑:“准备去医院啊。”
下一秒手机就响了起来。我接起通话,周医生在那边一阵狂喊:“安安醒了!林川!安安啊!安安醒了!”
8、
那天是大年三十,我开车带着母亲、阿云和女儿回老家,轮胎只是轻轻转了个方向,就将我推入了人生中最紧要的一个转折点。现在恍然回想,不由惊觉当时的自己正处于一个巨大变故的开端中,只是世上一切惊变的开端都显得十分寻常,甚至在发生时都是全无预兆的,没有人能预料到后续将会如何展开。
我也是一样。
等再次醒来,我全须全尾地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身后的病房里躺着我人生中还余下的所有至亲爱人。她们现在还有呼吸,只是我不知道她们在医生的帮助下还能维持呼吸到几时,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就是不可能一辈子。
有没有人见过大年初一的医院是什么模样?
很幸运,我见过。
我从那些来给病人拜年的家属身边走过,从喜气洋洋的新年氛围中走过,从诞生新生儿的产房前走过,来到我的母亲和妻子身边,她们再也不会同我说笑了。
我再也吃不到阿云亲手做的糯米圆子了。
女儿则静静地躺在那里,周医生说她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呼吸随时会停,要我做好准备。我看着女儿仿佛熟睡的小脸,心想,怎么会呢?她不是还好好地躺在这里吗?她也会像阿云一样,在未知的某一刻离开我吗?
她还那么小,还没有经历过人生的种种美好,就要这样离开吗?
我决定救她,无论用什么办法。
我想办法找到了族里一个远亲也就是陈叔,他历来神秘,教我点灯转火之法,可唤女儿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只是转火之人三盏魂灯全失定然性命不保,我说不要紧,只要能救女儿,我怎样都可以。
陈叔说你确定吗?
我说我确定。
于是在女儿静养几日后,我敬香传火,给她送去了第一盏寿火,先保她性命无虞。阳火离身,阳气渐衰,我开始能看见已经走了的母亲与阿云,女儿得了寿火便能在我身边灵活走动,只是自此阴阳有隔,她看不见母亲和阿云,也听不见她们的说话声。
我被叮嘱不可随意出门,因为会有无数的游魂小鬼觊觎我的躯壳。很快我给女儿送去了第二盏禄火,她可以吃常人吃的食物了,我却再不能碰那些东西,只有拿供给阴魂的瓜果填腹。阿云和母亲真实的模样在我面前显现,不过不要紧,她们血肉模糊的样子我都见过,现在能再说上话,我心里已经是无比的高兴了。
第三盏福火送出,沉重的虚弱感袭遍全身,陈叔用红绳固我魂魄只为让我撑到去医院,我还没见女儿最后一面,她刚刚睡醒,会不会吵着要见我呢?有没有奇妙的梦境要与我分享?我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想快点见到她——我怕自己撑不到见她。
“林川!”周医生看上去比我还要高兴,“你快来!快!安安刚醒!”
“嗯。”我松开陈叔的胳膊走进病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与平常无异。“安安?我家小公主,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爸爸?”
“爸爸。”她也很是无力的样子,是了,这么多天的静躺,一定还很不习惯吧。“爸爸,我好想出去玩呀。”
我心里忽然一凉。
她……记得这几天在我身边的事情。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走到病床边,她伸手抱住我的脖子,声音轻得像一阵飘渺烟气:“爸爸,你别走。”
“你让我走吧。”
我一下说不出话来。把她抱在怀里,我想了想,说:“这几天天气不好,等过两天,爸爸再带你出去玩。”
女儿固执地摇头:“爸爸,我现在就想出去。”
她被我关在家里太多天。我拒绝不了她。
我抱起女儿,一直满面欢欣的周医生神情为之一变:“林川你干什么?!”
“我想带她去兜风。”
“你疯了?!安安需要的是静养!”
“安安说,她想出去玩。”我看着他,“周医生,谢谢你这么多天费心照顾她——其实你也很清楚,对吧?”
周医生无言以对。我想他大概很清楚安安的状况,今天能醒来就是个奇迹,只是这个奇迹是否带着保质期,谁都不能预料得到。
我顺利带着安安上了车,陈叔开车,我现在方向盘是握不稳的。女儿乖巧地躺在我怀里,我抱着她,感觉全世界所有的玫瑰花堆在一起都不及她半分可爱喜人。
一路来到市郊,天际一缕毫光熹微。我打开车窗,外面的风犹带着昼夜交替的寒意,想抖开外套挡风,女儿把小脑袋探出来看向外面,“爸爸,我们下车吧。”
“外边儿冷。”
“我想看嘛。”
我拗不过她,“那只有一会儿,看见太阳就回来。”
外面果然很冷。陈叔在车里等我,女儿从座位上忽一下跳进我怀里,坠得我退后一步。她咯咯地笑着:“爸爸,外面真好呀!”
“是啊,外面真好。”
我靠着车前盖紧紧抱住她,天际那一线微光渐亮,在某一个不易察觉的刹那骤然明盛起来,一下刺痛了我的眼。
“安安,你看,日出很美吧?”
没人接话。四下里,一片死寂。
我不敢低头,盯着那轮初升的太阳,很轻很慢地作答。
“是啊。很美。”
9、
我打开灯,啪嗒,女儿赤着脚在地板上蹦蹦跳跳一通乱踩的声音犹在耳边。
我关上灯,嗒啪,阿云和母亲在家中各处忙碌的身影于我眼前历历浮现。
灶台边还散落着飞溅的、已经凝住的油沫酱渍。
我忽然很想吃阿云亲手炸的糯米圆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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