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韦娘

　　神差在蒲思贤身上拍拍打打，果然在他贴身的胸前搜到一物，比手帕大不了多少，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蒲思贤一见，慌忙挣扎着夺过来：“把它还给我！”使劲一扯，竟将那物扯烂。神差更加认定了此物与行刺有关，随即点了他的曲池穴，蒲思贤的手腕立即无力地垂下去了。
　　“王妃，请看。”神差将那块已被扯烂的绸布呈上去。那是一块枣红色的绸布，上面正是采用散套针绣的大富大贵的牡丹图，那牡丹的每一片叶都活色生香，极尽妍态。整幅图案画面工整绢秀，色彩清新高雅，绣工精巧绝伦，确是正宗的苏绣。
　　王妃惊疑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蒲思贤的面前，弯下腰，猛地一捋开他的右裤腿，一大块当年烛泪烫伤的疤痕赫然映入眼帘。王妃尽量压制内心的恐惧问道：“你爹娘是谁？你又怎会到此？”
　　蒲思贤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料到其中有些古怪，他迟疑片刻，神色惨淡地答道：“反正我快要死了，说出来也无妨。我是个孤儿，承蒙银虹帮济恩坛坛主魏修才捡到我，将我带回云台山抚养大。师父说，这是当年裹我的那块肚兜，看这质地，应是大户人家使用之物。这么多年来，我只有带着它，才会感到一丝温暖，我想一定是我娘迫不得已才将我抛弃的。这次我独自下山，一则是在江湖上历练；二则是寻访自己的身世，可是仅凭这么一点线索，想要查到身世谈何容易！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谁料到会碰上这位姑娘……”
　　那银虹帮在第十五代掌门苏无慢手中，已然十分壮大，特别是济恩坛。苏无慢为了尽快扩大银虹帮规模，不教授济恩坛弟子习武，而是让他们全做苦力（详见拙作《金陵悲歌》）。二十年前，太行刀客的强人进攻中原，却又不知自己的实力，便骤然出手挑了银虹帮试剑。直到那时银虹帮才发现，这些年帮中只注重财物的积蓄，实力是远远不够的。而再多的财物，若没有实力来保护，也是白白送与人。
　　那一战之后，银虹帮元气大损，帮主苏无慢及帮中两位元老均壮烈牺牲，一百多人的大帮派，只剩下十几位残馀。苏无慢在临终前将视为帮主信物的银虹剑托给栾修义，命他重振帮威。第十六代帮主栾修义便改变策略，让济恩坛的弟子每日劳作半天，习武半天。凡在济恩坛中年满二十岁者，若想自行下山闯荡，均可发放纹银五十两，自谋生路；那些不想下山的，待他们年满弱冠，帮中也将为他们负担娶亲的费用，使得人心又渐渐聚集起来了。
　　蒲思贤明知自己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依然带着几分贪恋望了她一眼。她把他害得如此凄惨，而他却毫无怪罪之意，只是自己一力去默默承受，王妃心中不免一叹，问道：“你师父是在哪里捡到你的？什么时候？”
　　蒲思贤道：“在江南郊外一条陋巷中，一个快要倒塌的土坯屋后。那屋主人好像是一个老酒鬼，因为师父听那个男人舌头打着卷儿，一个劲儿地说：‘好……好酒……好酒！’师父没搭理他，就径自带我走了。”王妃心中十分震怒，蒲思贤正是自己当初扔给孙结巴的那个孽子，定是那一晚孙结巴喝得烂醉如泥，根本没有听到墙角边婴儿的哭声，更想不到自己会有一个儿子，婴儿才会为银虹派济恩坛弟子魏修才所救。反正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不欠他分毫了。
　　“孩子……我……”王妃结结巴巴，她很想呼唤他的乳名，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娘亲。可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母爱，连一个乳名都没有给他取——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该如何称呼他？近在咫尺，她却觉得与他相隔千里。
　　这时，蒲思贤似有所觉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令她感到一种敌意和陌生，心里疙疙瘩瘩的，她蓦然回想起当年将烛泪烫伤婴儿时，那双小小的、亮晶晶的眼睛；这双皱巴巴的眼睛又跟另一张五官扭曲、拥挤的脸如出一辙，勾起她在青石街那无数个污浊日子的痛苦回忆。她蓦地后退数步，一只手骇怕惟的紧紧捂着胸口，仿佛要保护自己不要受孙结巴的伤害。
　　厅外有人两人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搁着一具无头尸首，王妃哀号一声，向蒲思贤投来两道充满敌意的目光，是他杀死了她的声儿！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今日的地位，正想让朱浩长稳稳地承袭王爵。哪知，全被这个孽种给破坏了！
　　最终，她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先把他带下去吧。”两个家丁正准备将蒲思贤押下去，却发现他再也站不起来，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已经永远地阖上了，就像脸上一条未老先衰的皱纹。
　　“启禀王妃，大事不好了！王爷已经……”一个跟随梁王爷多年的家丁汗流浃背地赶回来，当他纵身下马时，马匹已经累得趴倒在地上了。
　　“王爷呢？他怎么没有跟你一道顺来？”王妃似乎已经猜到一个可怕的结局，却又不敢多想。
　　家丁未开口说话，先自落下数滴泪来：“皇上与王爷在燕京附近遭蒙古大军围攻，饮水奇缺，又弹尽粮绝。王爷见此次征战凶险，便命小的将印信带在身上，冒死逃回来禀告王妃：王爷愿将小王爷立为世子。小的出城不久，城门便被攻破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印信，“请王妃妥善保管，若王爷此次身遭不测，朱家也后继有人。”
　　“啊……”王妃只觉天旋地转，突然栽倒在地。
　　王妃的头一夜之间白了，她活着，却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在人间走过这一遭。
　　从此以后，秦淮河畔的乌衣巷街道上，多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疯婆子，她一个劲地声称自己是良家女子，还当过王妃。

　　不知何时，漫天飘起了雪，纷纷扬扬，起初如雾霭，如粉尘，继而如柳丝，如棉絮，渐渐地大如芦席，卷地而来。仅仅一个时辰不到，便成了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好大的一场雪！皑皑白雪覆盖了金陵城内的街市院宇、亭台楼阁，还有巍峨气派的王府；连同金陵城外的青石街、平安寨，一同变成了粉妆玉琢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天地是那样的宽广纯净，人是那样的渺小污浊。

　　2008年12月23日于浙大西溪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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