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韦娘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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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妇亦可逐风月


      金陵秦淮河畔最有名的青楼既不是盈翠楼,也不是思情馆,又不是快活林,更不是闲愁苑,而是柳浪居。柳浪居里的女子也并不是以美闻名,而是以身价低廉实惠著称。在盈翠楼得花十两银子才能见上一面的头牌姑娘,这儿只要一两银子还不到。这里的姑娘没有甜美的歌喉,也没有白嫩的肌肤,没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她们个个粗眉大眼,珠圆玉润,庸质俗粉,无论怎么精心打扮,都像是常年在乡间劳作的妇人。
      柳浪居的鸨母只在二十上下,偏是个风情万种,却又冷若冰霜的女子,管着一二十个姑娘和十来个丫头、打手及杂役,却不知她年纪轻轻,是如何守住这偌大家业的。别家的青楼都是不惜花费血本,四处寻访年幼的美人胚子,再请教坊加以悉心调教,惟有这家全是买回的现成货,每日只凭那上下一般粗的身子侍候男人。
      这家青楼的顧客也大抵不是达官贵人,而多是贩夫走卒,他们常年在外谋生,十两银子必须他们三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到的一笔钱,若不是这家青楼开业,恐怕连脂粉味儿都不会嗅到。所以,自从这家青楼开业以来,每日是顾客盈门,虽然从每位客官身上刮走的不多,但集腋成裘,汇聚起来就很可观了,丝毫不比那三家同行的生意差。况且,那三家青楼彼此之间都是互相抢生意的生死对头,惟有对这柳浪居示以结交之意,虽然暗地里有些瞧不起。当然,也偶有富家的公子哥儿好奇似的前来闲逛,就像吃腻了荤腥,偶尔换个味口吃点咸菜一样。
      这日黄昏,姑娘们用完晚膳,精心地梳洗打扮一番,穿着玲珑透体的丝绸衫子,人手一把轻罗小扇,正打叠起精神来说笑耍闹,却见一个落拓的青衫客,面目还算俊秀,只是细看眼珠子泛黄,带着几分酒色之气,左手抱一把古朴的四弦琴。
      几个姑娘见有客来,忙一窝蜂拥上前来,热情地招呼。一个红衣女子道:“这位大爷,阿橙在此久等了,请随阿橙去房中歇歇吧。”却是一个两腮肥大的女子,满面厚厚的胭脂却挺不直她那塌陷的鼻子。
      青衫客直觉恶心,正欲扭过身子,另一个女子已将阿橙一把推开,满脸堆笑地向青衫客说道:“妾身阿兰,自幼会一手推拿穴道的祖传绝技,保准能将客官侍候得飘飘欲仙。”随后冲那阿橙冷冷斜过一眼,“她懂得什么,不过会像个叫春的猫儿,喊得比谁都响罢了!”青衫客细细端详,却见此女脑袋圆圆的,双目眯成两条细缝,一笑起来便眯得没有了,脸上还有数十颗极细小的麻点子。比起那个阿橙来,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那阿橙见阿兰在顾客面前如此刷自己的脸,气得整个脖子都涨得血红,一手揪了她的天蓝色衣袖,另一只手指戳着她的鼻尖骂道:“你个小娼妇,就知道整日里卖骚,也不撒泡屎照照自己的样子,一脸的麻子,男人看到就要呕吐,莫不是前世里阎王爷不小心把芝麻泼到你脸上了?”
      阿兰被戳到了痛处,咬紧了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个耳刮子过去;阿橙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揪住阿兰满头廉价珠钗的头发使劲一扯,那些毫无光泽、末稍泛黄的发丝当即凌乱地披散下来,把那脸上的麻子倒遮住了大半。二人扭成一团,再也撕扯不开。二人各自要好的姐妹,也上来劝架似的故意绊住对方,渐渐地,竟变成了两群人在打架。
      这阿兰与阿橙是老对头了,事情起因于一个多月前,前街赌坊打杂的小六子本是阿橙的老相好,恰逢阿橙那日有事出去了,半日才回来。那小六子遇她不着,正自沮丧,却被阿兰三言两语哄得开心,从此满腔热情都在阿兰这里,阿橙那儿连看都不曾看一眼。阿橙从此以后怀恨在心,二人就是在那时结下的梁子。
      青衫客见这里的姑娘们不那么中看,众人又纠结成一团,便闪身来到楼上,便飞身上楼,还要查访一番方才罢休,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青楼就靠这为庸质俗粉来撑门面。楼上房间的大部分女子均已约了老相好,正在房中跟那些贩夫走卒之类的粗鄙汉子调笑打闹,□□,不堪入耳。
      一连数间房均是如此,他心中直道今日晦气,正欲飞身从一间窗子跳出去,却见一间厢房中静悄悄的,只一盏微弱的银烛之火高挑于烛台。他微一沉吟,便闪身进去,却见红绡帐中卧着一人,许是沉睡正酣,此时声息全无。
      果然绝色佳丽被藏在这里了!青衫客大喜,迫不及待地挑开帐幔,却见那女子是脸朝里的,身上盖有一件极薄的被单,柔顺的发丝半遮住脸,无法看见面容。但观那弱不禁风的娇小身形,定然容颜十分姣好。青楼散客正欲凑上前去调笑轻薄,却听那女子幽幽怨道:“你不是不想见我么,怎的又来了?自从十日前你得知我有这个病,便再也没来看过我一次。世间的男子大抵如此,你可以供他使唤,他便说你千般好,哄得你开心。我也自知,你我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又哪里当得真呢?且不说从这里赎身是千难万难的,就是赎出去,你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你还是走吧,就当我从来不认识你。”说罢,已嘤嘤地抽泣起来。
      青衫客呆立半晌,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倒产生了一些同情,那想要寻花问柳的念头压下去了一些,柔声说道:“姑娘缘何老想着那个负心的安郎,在下青楼散客最是暗香惜玉,未必就比他差。”
      那女子蓦地转过脸来,惊道:“你是谁?怎会来到本姑娘房中?”
      青衫客此刻才看清她的面容,只见她整张脸通红,浮肿得眉眼都不见,如同一具被水泡肿了的尸体。青衫客吓得倒退数步,不慎被一张小杌子一绊,竟然跌倒在地。那女子已从床上坐起,声音中便带了几分甜腻:“这位相公,贱妾阿青,若公子不嫌贱妾庸姿陋质,贱妾情愿分文不收……”
      话音未落,青衫客早已连滚带爬地逃出走廊,飞身窗外了。那青衫客平素偷香窃玉,不知将多少娼家和良家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不仅让她们曲意奉迎,而且惹得她们情丝绵绵。这柳浪居之行,是青衫客自从出道以来,平生逛青楼最失败的一次。
      那女子似受到极大的侮辱,整张水肿的脸扭曲得更加狰狞,她索性扯直了嗓子高声喊道:“来人啦……有一个恩客想吃白食,不给钱啊!”那粗壮的嗓门,直比一头待宰的猪嚎得都要响。
      下面分别以阿橙和阿兰为首的两帮打架的女子,因鸨母饶干娘及时赶到,已被拉开,各自顶着满碗的水跪到一边了。一个小厮得了干娘的指示,火速跑到上楼去问道:“那个吃白食的人呢?”
      阿青一指外面被打开的一扇窗子:“是一个身著青衫的无赖,就是从这里跳出去的。”那小厮忙又蹬蹬蹬地跑下去,向干娘报告。干娘指示他与另外几个小厮一起到前后几条街道去追捕。
      却说青楼散客自见到阿青之后,吓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跳窗逃走了。他虽有一身不算太差的武功,却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只求快快离开这晦气之地。
      转过了两条街,恰在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此处经过,赶车的是一个乡下老汉,此时已是深秋时节,那老汉却满头大汗,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瘦硬筋骨,只将衣衫像抹布一样胡乱地围在腰间。
      青楼散客将那把胡琴别在腰间,趁其不备倏地一下子钻进车底,双手与双脚牢牢勾住车底的横框,身子紧贴车腹。他心里盘算着,待马车再过一两条街就跳下来,车中却断断续续地飘来一股极优雅的胭脂清香,青楼散客凭直觉感到车中坐着的定一位丽人。这时马车已渐离官道,驶向郊外。青楼散客此刻倒不忙着逃走了,今晚在柳浪居触了这么大个霉头,心中实有不甘,路上的这个女子倒来倒巧,这不是拣来的桃花运么!
      想到此,他一个鲤鱼翻浪,便掀开帘栊跳进车中。车中果然是一个年约四六的明艳少妇,对他上车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一位不速之客似的,只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冷冷地望着他。当她看到他腰间的那把胡琴时,才略变了颜色。
      三年了,她的容颜不仅一点儿都没有变衰老,而且更增了几分少妇的成熟风韵,少了当初在小门小户里的谨小慎微,多了些富豪少奶奶的雍容华贵。
      “是你?”二人同时出口喊道。
      青楼散客也认出这位少妇,她分明就是三年前在青石街遇到的那位绝色娇娘,他本是从不到那条穷乡陋巷去的,只因那日喝多了酒,被一匹劣马带到一条小河边,却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在河边捣衣,那时二月的寒风还很刺骨,她一双手已泡得红肿,身边却足有一大桶衣服需要捶洗。寒风很快便将身体上最后一点体温刮走,何况是泡在冰水中?却见她毫无怨言,只是隔一会儿便哈一口气,再接着捣衣。
      那女子只是埋头濯洗衣衫,他辨不清她是媸是妍,本想前去看个究竟,却又想道:“这穷山恶水的,连一日三餐都填不饱肚子的地方,哪来的绝色佳丽?”他不再想搭理她,走向小径的另一侧小树林中。
      不料恰在那时,来了三五个村妇。那小河边只有一块青石板可供濯洗,她们见那女子已占了青石板,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一个个冷嘲热讽: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孙家娘子啊!大冬天的,你们家的孙大官人怎么舍得你到这里来捣衣的?”
      “其实孙家娘子用不着这么辛苦的,只要多抛几个媚眼儿,就可以让男人给你卖命啊!”
      “得啦,男人们都是偷腥的猫,便宜不沾白不沾,沾了也白沾,哪能真当一会事儿。”
      那女子起初还装聋作哑,想忍过去算了,见她们一个个没完没了,夹枪带棒,语言污秽不堪,终于猛地回过身来,将一个距她最近的妇人一把拽进河里。青楼散客正是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她的容颜,她的云鬓虽然连一支最廉价的发钗都没有,却毫不妨碍她的清丽之姿。她单薄的身体站在北风中簌发抖,双手比常人肿大了一倍。白如凝脂的脸上已上晶莹的泪珠划过。
      小河自是溺不死人,只将那妇人腰身以下部分淹没。那妇人操着沙哑的嗓子尖声嚎叫,就像被缚在案板上的肥猪厉声一般嘶鸣。另几个妇人见她率先动手,立即扑上前来,对她又抓又撕。青楼散客忍不住冲过去,只几个起落便将那群村妇打倒,将她抱进密林深处,连那匹劣马都顾不得了。他正欲对她肆意轻薄,却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在此狩猎的梁王,对于梁王这类有权有势、身边又不乏好手的人,他还是有三分忌惮的,在与梁王手下一人交手三五招之后,自知不是敌手,只好将那块到手的肥羊让过了。
      青楼散客不禁愕然道:“你不是三年前青石街河边那个捣衣女么?”
      杜韦娘面寒如冰,冷冷说道:“尊驾认错人了吧?贱妾对尊驾似乎没有任何记忆。”
      青楼散客正欲解释,忽见一条黑影一闪,那车夫的马鞭已如毒蛇吐信般的,直直向他袭来。那车中容量甚小,他斜身躲过要害,又拿胡琴来格挡,不料那马鞭已蛇一般缠上了胡琴,鞭梢依然刷向他的手臂。他忍痛尽力一扯,才脱离马鞭,一只脚点了一下车厢,整个身子已如乳燕投林般冲到马车后。
      杜韦娘冲那车夫道:“给我抓活的,姑奶奶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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