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婚事

　　洒酒街建在皇城根下头，乃是南城五大御街之一。

　　皇城之下向来是达官贵族聚居之地，想来治安当是最严的，赵嬛澈实是想不明白怎会有人敢在这儿翻墙头！若说是盗贼的话，又为何不等夜半众人熟睡之际再来，反在这个时辰来？

　　纠结地将眉毛拧成八字形，她一步三回首走出荷香院，最后站在院门口，对着天上一轮圆月沉沉叹息一声：果然，这京师少了舅舅的坐镇，就是不成啊，这治安乱的！

　　叹息完，赵姑娘举目四望，思索了半晌，然后……

　　再次跳上墙头。

　　今天是她回府第一天，按规矩这一顿晚饭怎么着也该在上房祖父母那里吃。

　　只那上房那地儿她实在没去过两回，连大致的方位都找不着。

　　这荷香院又僻静，一个“鬼影”都没有，她只好去个有“鬼影”的地方逮人问路了。

　　垫着脚尖，立在墙头，赵嬛澈伸直了脖子，将四周巡睃一遍，见离此最近的一处院落里，灯火隐约，似有人影晃动。

　　心头一喜她立刻下了墙头，循着大致的方位找了过去，然后绕了大半截院墙才在一道木门前停下。

　　院墙——是很破的墙，角落里裂开了些许缝隙，缝隙里生着青苔，经冬后失了水分焉吧吧的。

　　木门——是很旧的门，上头的清漆已经剥落了许多，门环生锈，门下也积了些枯枝碎叶还没扫。

　　赵嬛澈拧眉，疑惑：在这么个高调得恨不得上天的府邸中竟有这么个低调不起眼的院子？也不知里头住着谁。

　　疑惑完，她抬首望去，然后瞪着眼睛颇无语地将题在门楣墙头的三个大字瞅了许久：红桃院！

　　赵嬛澈将耳朵贴在“红桃院”的门上听了听，然后伸手试着敲了敲。

　　不多久，果听吱呀一声，有人从里头开了门。

　　来人右手提着防风灯，身影一半在灯火明处一半在夜色暗中。

　　赵嬛澈目光稍稍适应了一下忽来的光，再眯眼望去，却见站在门内的竟是个年轻男子，身材颇高，以至于赵嬛澈需得吃力仰着那歪脖子去看他。

　　背着满院灯火，赵嬛澈不大能瞧清他的面容，却觉得正打量她的那双眼隐隐似有流光。

　　赵姑娘踟躇了一下，张嘴正要说话。

　　那人却将风灯往前送了送，借着灯火又将赵嬛澈打量一眼，然后问：“三妹妹？”

　　声音是温和微哑颇为动听的。

　　却叫赵嬛澈瞬间尴尬得头毛都要竖起来了。

　　原因无他，对方一眼认出了自己，但是自己连对方是不是姓赵都不知道！

　　好在赵姑娘这么多年来也算久经阵仗，这样的场面遇到的也不是一两回了，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转动起自己不常用的脑子：既然对方唤自己妹妹了，想必是她的哪个哥哥？

　　赵嬛澈的生父赵权虽然在其他事情上不咋地，但是在传宗接代延绵子嗣上头却天赋异禀独领风骚。在赵嬛澈的记忆中，她貌似有十来个兄弟姐妹，全都是他爹亲生的！而且这个“记忆”还是两年前的“记忆”了，也不知这两年内他爹有没有再添新的战绩。

　　其实有时候想想也确实叫人感慨，她爷爷在传延赵家香火一事上无甚建树，只得她爹这么一根独苗，本来愁了大半辈子，以为赵家香火岌岌可危了，不曾想她爹一人便力挽狂澜，给赵家栽下十几支苗，也算是世事难料了。

　　赵嬛澈偷眼瞧了瞧那提灯男子，心道，虽然祖父发迹之后不乏有些亲戚前来攀附的，但是既然能半夜出现在内院，这个“哥哥”便不可能是亲戚家的，那便只能是自己的亲哥哥。

　　“亲哥哥”她记得有两个，都是庶出兄长，这两年来无论她父亲再添怎样的战绩，也不可能再给她添个哥哥去，这一点是肯定的。

　　只是不晓得站在眼前的到底是大哥哥还是二哥哥，赵嬛澈也不敢随便叫，于是只能不尴不尬的咧着有些僵硬的嘴，干巴巴道：“我，我迷路了，想问问祖母正房怎么走。”

　　赵家庶长孙赵清岑自来心细，只略略将赵嬛澈的面色瞧了一眼便明白她的窘迫之处，于是浅笑道：“这边僻静，除却荷香院，便只有我和二弟住在这附近，日常少有人来，确实容易迷路。”

　　他说着跨出了门槛，渐渐从暗处剥离出一张清隽俊逸的脸，眉眼中含着笑意：“夜路不太好走，还是我送你过去吧。”

　　赵嬛澈也笑了笑，心中颇感激他的体贴，也便从善如流：“谢谢大哥。”

　　其实，从前虽然很少回国公府，但是赵嬛澈也知道她的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也没几个喜欢她，总结原因，除却上一辈大人们的一些恩怨，赵嬛澈认为最主要是他们嫉妒自己！

　　因为同样姓赵，自己却比他们过得好！

　　作为从小被外祖父和舅舅捧在手心里，到哪都横着走的女霸王，这姑娘从来不缺乏自信，认为自己哪哪都好，招人嫉妒也是难免的，于是也便大人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只没想到，这次回府竟有意外收获，她这个从来没见过几次面的大哥竟对她满怀善意！

　　赵姑娘从来是投桃报李的性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于是一路上也便絮絮叨叨地跟这个大哥哥聊了许多。

　　很快就弄清了这位大哥赵清岑乃是当年她父亲赵权第一个通房丫鬟所生。

　　那个丫鬟在赵嬛澈的母亲萧芙还没进门前就服侍赵权了。等到萧芙进门后因身子弱多年未能有孕，才让这个丫鬟生下了庶长子。生子之后丫鬟被扶为姨娘，那时节里，在赵权的后院里还只有那个姨娘和赵嬛澈的母亲两个人。

　　姨娘本分老实忠心事主，而主母萧芙又性情温柔宽和待下，那个时候的后院还是很和谐很亲睦的。

　　姨娘没有念过书，据这位大哥说他还是坐在萧芙的膝头上学会提笔写字的。

　　每回在正房里，萧芙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姨娘就在小厨房里炖汤，等他写字累了，鲜香的乳鸽汤正好端来，只嘬一口似乎便能解了一天的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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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赵嬛澈那红颜薄命的母亲和当年那本分老实的姨娘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还记得这段好时光的大概也只有这个大哥了。

　　赵嬛澈叹息一声，然后侧首看了看走在身侧的赵清岑，大约因为知道了他曾经养在母亲身边的缘故，不由的也便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于是想了想便问：“这附近平常会闹贼吗？”

　　“贼？”赵清岑愣了一下，然后笑笑，“怎么会？皇城外五大街从来是禁军和五城兵马司交互巡防，最为严格，从未有过夜盗，想来也没有哪个蟊贼胆大包天敢来这里吧。”

　　赵嬛澈抿唇垂首不语，思索半晌只得缓缓点头。

　　“到了，”转过一道抄手游廊，至一处仪门前停下，赵清岑住了脚步，朝里示意：“快进去吧，祖父他们怕是已经在等着了。”

　　赵嬛澈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一起吗？”

　　赵清岑温和道：“里面有女客，我不便同席，便送你到这里吧。”

　　“女客？”赵嬛澈问。

　　“今天下午听说萧王府嘉禾郡主到了。”

　　嘉禾郡主，萧承砚！

　　赵嬛澈顿觉头疼，她是偷偷留书出走萧王府的，走的时候还特地关照丫鬟们保密不要声张，等她把这边这个莫名其妙的婚事解决了立马就回去，不曾想她这个表姐竟阴魂不散地这么快就追来了！

　　进了正院，转过照壁，廊檐下早有小丫鬟等着了，见了赵嬛澈过来，忙打起帘子，对里头通传说三姑娘到了。

　　赵嬛澈进了里间，原以为会见到坐得满满当当的一桌人，毕竟他父亲开散的枝叶的本领实在太强，不曾想围桌而坐的竟只有五六人。

　　上首一人几乎占据了三人位置的不用说正是老国公赵珥，见了赵嬛澈，便一脸喜滋滋地招手：“过来，澈儿，快来我这边坐。”

　　国公左手边正坐着的红衣“女客”，便是萧承砚。这姑娘本捏着一只琉璃杯，小口啜着葡萄酒，见赵嬛澈望过来，萧郡主冲她皱了皱鼻子，又得意地挤了挤眉眼，后将酒杯对她照一照，一饮而尽。

　　赵嬛澈环视了一番，有些意外竟没见到祖母在席上，倒也心安了些。

　　她随手扯了一下正要将身上的披风解下，不曾想，却有一妇人从席间款步走来，后亲手帮她解了披风，转身递给了丫鬟拿下去。

　　“怎么才来，正等你了,”妇人亲亲热热地搀着赵嬛澈的胳膊将她引入席，说话间又给她布了碗筷，又盛了碗汤给她，“在外头可冻着了？快喝碗汤搪搪寒气。”

　　赵嬛澈静静地看着她的这个继母，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份殷切，也不推拒，也不谢，给汤也便喝了。

　　倒是祖父对继母范氏的这番殷勤颇满意，于是一边摸着赵嬛澈的头，一边也就顺着范氏的话，笑呵呵地问：“是呀，怎么这么久才来，可是又迷路了？下人是怎么带的路？”

　　赵嬛澈呼呼地将一碗鲈鱼汤喝完，抬头正要回话。

　　却忽然被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娘，三姐姐本是贵人，我们这些人等着她一些原也是应该的，只是”，坐在赵嬛澈对面的一个黄衣女孩牵起嘴角讽笑地看向赵嬛澈，“却不该叫祖父也等这许久！三姐，便是祖父偏疼你，你也不该这么不懂规矩。”

　　女孩边上歪歪扭扭地偎着一个男童，至多四五岁的模样，闻言，挥舞着手中的勺子，也学着女孩的话，口齿不甚清晰，中气却十足：“不肿规矩！”

　　“弟弟说的好”，女孩低头摸了摸男童的脸颊，“这样的人，我们不学她。”

　　“腐们不学她，”男童大声应答，并且将勺子挥舞的更勤。

　　沉默一瞬，赵嬛澈抬头看了那女孩一眼，然后又看向祖父：对于这样是挑衅，赵嬛澈自己是无所谓，但是她担心祖父难堪。

　　果然，本来乐呵呵盯着赵嬛澈喝汤的国公面色已经僵下来了，从来爱笑的大嘴此刻也有些垮。

　　不过，还没等祖父开口，继母范氏已经率先沉下了脸色来，回首责备地看了女孩一眼，声音不大，威严却十足：“阿璇，说话注意分寸。”

　　赵清璇撇了撇嘴，冷哼一声，不语。

　　范氏再转身来面对赵嬛澈时已经又换上了笑吟吟的脸，一边给她布菜，一边解释道：“你五妹妹年纪还小，孩子心性，本意是不坏的，你别怪她。”

　　哦，原来是五妹妹。

　　其他姐姐妹妹的她分不清也就罢了，四妹妹和五妹妹却不能不知道。

　　赵嬛澈下死眼将“五妹妹”瞅了瞅。

　　小孩心性？她险些要笑出来。

　　虽然在外祖家的时候，舅舅将赵嬛澈保护得很好，上一辈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从不在她跟前提，指望她眼明心净地长大。但是这种事情总是能有知道的地方，这些年里赵嬛澈东听一句，西听一句的，也能拼凑个大概。如果没弄错的话，四妹妹和五妹妹是一对双胞胎，当年母亲才去世，这位继母便急不可耐地挺着肚子进了门，肚子里揣着的就是这对姐妹花。

　　母亲去世时，赵嬛澈也才几个月大，也就是说这对双胞胎至多也只比她小一岁！

　　还小孩心性？赵嬛澈很想讥笑出声：她自从十岁之后就再没说过自己是小孩了！

　　但是，侧首看了看祖父的脸色，赵嬛澈抿抿嘴，决定，还是忍了吧！

　　赵嬛澈给自己默默又顺了一口气，她不理睬赵清璇，只执起筷子夹了只鸡腿给祖父，又给他斟满了酒，笑嘻嘻地将酒杯递到祖父唇边道：“好久没陪您喝过酒了，今晚我跟砚砚陪您喝个痛快。”

　　老国公喜上眉梢，乐呵呵地接过酒杯仰头便啜了半杯：“好好，必须喝必须喝。”

　　赵嬛澈心中也痛快了些，便起身给自己和萧承砚都斟上酒，二人自小爱在江湖打滚，早便练得千杯不倒，便也各自仰头干了。

　　待要再斟酒时……

　　“三姐，”不阴不阳的声音又来了，“祖父年纪大了，你好歹顾念着他的身子，有你这么灌酒的吗？况且放眼望去这京中淑女，哪有这般饮酒的。”

　　赵嬛澈皱眉握了握拳制住脾气，顺手拉住了濒临爆发的萧承砚，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赵清璇：“不劳你说，我自有分寸。”

　　“无妨无妨”，国公喝了一点酒，正高兴，哪里容人扫兴，于是满面红光地将手一挥，“我自个身子我有数，澈儿倒酒！砚砚的酒也斟满！”

　　赵嬛澈皱着眉，又陪着国公喝了一杯，一时心情有点低落，于是默默坐下夹菜吃。

　　夹到鸡翅的时候——

　　四岁男童赵清峻着急地冲着她挥舞着勺子：“次次，我要翅翅”。

　　赵清璇是时见缝插针：“三姐，这鸡翅是五弟弟最爱的，我们让着你一点倒是没什么，但是你不会连小孩的东西都要抢吧。”

　　赵嬛澈抿嘴咬牙，忍气，将鸡翅扔进男童面前的小碟子里。

　　然后转了筷子向白灼虾而去——

　　“虾虾，要虾虾”，赵清峻将啃得口水模糊的鸡翅一扔，整个人几乎要爬上了桌子，又要去抢虾。

　　见状，赵清璇起身，当先一把将那盘白灼虾抄在到了手里，然后瞥眼瞧着脸色不善的赵嬛澈：“从前在家里，五弟弟要什么我们做哥哥姐姐尽都是让着他的，不过，想来三姐姐从小金尊玉贵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定是没有谦让的习惯，唉，”她掐腔拿调地叹息一声，然后俯身摸摸赵清峻的脸颊，“峻儿，看你三姐姐气得脸色都变了，这虾我们还是不要了吧，咱们跟她是挣不来的。”

　　“不，不”，男童人小脾气大，哭着闹着爬上了桌子将脚跺震天响，然后攀着赵清璇的胳膊就要去抢她手中的盘子。

　　看着眼前一派闹哄哄的场景，赵嬛澈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脸，觉得赵清璇说得没错，自己的脸肯定已经气得铁青了。

　　赵嬛澈仗着舅舅的势从来是横行霸道的，从来只有她欺负人，哪里受过这般气，这要是在萧王府有人敢这么跟她闹，早就老大耳刮子甩过去了。

　　如今能忍到这个地步，已算是奇迹，再憋下去，她会内伤！

　　赵嬛澈松开咬紧的牙关，豁地举起巴掌待要拍案而起。

　　耳边却听见“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吓得她一个哆嗦。缩着脖子再望去时，却见满地杯盘狼藉：

　　赵家的暴躁老头已经一把将饭桌给掀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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