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锦

　　施光寒的确是近乎万能。
　　在一个严格执行着“酒会”定义的酒会里，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杯冰淇淋。
　　而迟天漠在喝他的第四瓶“果汁”。
　　“吃点这个。”
　　施光寒并非建议，而是边说边上手，把他手里的酒瓶直接和冰淇淋做了交换。
　　迟天漠眨了下眼睛，没说话也不拒绝，像是无言地配合他玩了一趟魔术。
　　跟着听话地吃起了冰淇淋。
　　施光寒看他虽说喝了快四瓶酒，状态还算稳定，认为他大概也醉得有限。于是没再坐下，而是靠着旁边的墙壁，盘起了手，照旧看起会场里的人群来。
　　迟天漠吃了两口，点点头：“不错，挺好吃。哪儿来的？”
　　“楼下。”施光寒答，“下面是‘午后巴黎’，额外准备了一点这个。”
　　迟天漠吃的时候没说话，吃完了才告诉他：
　　“其实这里面也有酒，还是金酒，比那种的调制酒烈多了。”
　　施光寒诧异了片刻，很快回转了不动声色。他只在心下对自己犯下低级错误懊恼：全因方才一直想着别的事情，才会连“这种酒会上怎么会有毫无花样的冰淇淋”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没留神。
　　“你还好吧？”
　　他靠着墙，扭头瞥了迟天漠一眼。
　　会场里的灯光所限，每个人面部的颜色都不很分明，迟天漠目前看着一切如常，就不知真实状况究竟怎样。
　　迟天漠只照旧地拿散漫不经的眼光回敬他，和平时没有两样。
　　“怕我吃了你吗？还是怕我发酒疯？有沙发不坐非得站着。”
　　施光寒说：“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看起来太过熟识的好。”
　　听闻此言，迟天漠也不由扭头对场中的宾客来回扫视了几遍。不是他吹牛，这里面但凡有一个人能认识他，他今晚做梦都会笑醒。
　　他倒是想有个人能传两句他和施光寒暗通款曲的闲话，至少证明还有人留意过他这个迟家四少。
　　“你想多了。”他几乎是感慨地叹气，“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进来的。”他对施光寒转过脸，用同样的感慨打量他，“无名是多么、多么寂寞。坐下来吧施先生，这里是时尚圈，应该也没有你的粉丝。”
　　施光寒又瞧了他一眼，冷淡地问：“所以你今天是怎么进来的？坐着南瓜马车？”
　　迟天漠假惺惺地对他咧嘴微笑：“对，我还穿了水晶鞋，”他翘起脚尖，“你羡慕极了吧？”
　　施光寒此时心事重重，没心情和他斗嘴，把脸撇开，继续望着人群沉思。
　　他刚才去拿冰淇淋的路上，已经收到迟天沛的消息。迟天沛不光买下了加拿大的那一大片土地，现在又奔波在继续前往澳洲买地的路上。
　　迟天沛虽然没有说透，但施光寒大概能猜到他心里想什么。
　　他不光是利用尚存的迟家继承人优势集聚个人资产，也极有可能在为日后铺路——迟国堃的态度也让他心灰意冷，所以说不好，为迟家打拼多年的迟大少很可能想要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
　　如果真是这样，施光寒他势必要带走。所以施光寒现在还当真面临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
　　是跟着迟天沛去当开国大将，还是留在迟天漠这边继续他攀爬巨厦期待有朝一日真能登顶的旅程？
　　若是单单比较这两兄弟今后在生意场上的成功率，那是任谁也不会考虑迟天漠的。
　　但——施光寒不甘心。
　　跟着迟天沛说好听了是肱骨大臣，可再成功也是屈居人下受人差遣；对着迟天漠就不一样了——这个脓包，他可以随时捏在手里。就像那个……那个把皇帝也捏在手里叫什么的中国古人——
　　当然，想是这么想，但犹豫还是得犹豫。
　　毕竟迟天沛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生意人，而旁边这位，也真是个对经营管理一无所知的脓包。
　　想到要与庸才长久地厮混，对自视甚高的施光寒来说无论如何都是莫大的牺牲与挑战。
　　他必须得好好想，想清楚——如何安稳地做一个绝不吃亏的骑墙派。
　　他不说话，迟天漠也意兴阑珊地懒得再去跟他搭腔。两人共同默默无语，迟天漠又继续一瓶又一瓶地拿那些鸡尾酒打发眼前的无聊。
　　过了一会儿，他把最后一个空瓶丢进酒篮里，伸开手脚四仰八叉地往沙发里一靠，又过了一会儿，方才打出那个在心口卡了许久的嗝。
　　“嗝——”他抚着自己的前胸，舒服多了。
　　“我跟你说，”沙发没有扶手，他向沙发边缘滑倒，干脆还提上了脚，整个人横躺下来，他脑袋冲着施光寒，仰面继续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其实我有外文名字，意大利的，Edoardo。”
　　施光寒目光下顾，是个在听的样子，实则也只有样子。
　　“我们外教取的。也不差，但我觉得没太大意思，所以很少用。”
　　“‘没太大意思’？”施光寒并不走心地随便找了个点。
　　“就是没什么特色。”他有回应，就让迟天漠有兴致，翻个身坐起，面朝他，“其实我想叫Ferrari！是不是一听就特别牛气？Ferrari——”他忍不住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施光寒稍稍回了神。因为他发现他喜欢听迟天漠说意大利语。这让迟天漠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灵气，暂时脱离了一无是处的草包范畴。
　　而且他念这个词的时候……确实挺有味。
　　施光寒的注意力终于向他聚集过来，点了点头：“你的意大利语发音很不错。”
　　“那是。”迟天漠骄傲地对他扬起下巴，“也不看我哪个学校的。不是我吹，我就是在我们系也算是有天赋的好吗——有人死都学不会弹舌音，我？一听就会。”
　　说完，他立马炫技般地展示了一长气。
　　那确实值得吹，施光寒也不得不佩服，他就是“死都不会”的那个。
　　迟天漠终于有个让他无法反驳只能点头的强项，不禁更是得意地摇头晃脑，给他普及外语系里的常见段子：
　　“哎，有说法说弹舌音发得好的人吻技也很厉害，所以意大利人都是调情高手。”
　　施光寒冷笑：
　　“说这么半天原来是拐着弯想炫耀这事。”
　　然而他找错了炫耀对象，他对他的吻技高低，并无兴趣。
　　迟天漠被他说得倏然住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对他抛出意味深长的眼色：
　　“哦——我自己都还没想到的事，你倒先替我想了。”
　　施光寒泰然而笃定，再次发出哂笑：
　　“完全没想过的事是不会脱口而出的。有些想法其实早就在你脑子里来回琢磨过不少次，只是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出口才仅藏于心。一旦到了恰好的时机，势必下意识就会脱口而出。就像你大哥——”
　　“我大哥？”迟天漠听着听着，毫无预兆地遭遇了惊讶。
　　施光寒打住话头，发觉自己的一心两用，才真正暴露了那个“在脑中来回琢磨了不少次”的事。
　　迟天漠看他一逮着机会就总在嘚吧嘚嘚吧嘚教训个没完的嘴突兀地停了，直觉感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不禁扶着沙发靠背直起了身：
　　“我大哥怎么？怎么不说了？”
　　施光寒闷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才思忖着开口：
　　“上次……”
　　迟天漠期待地看着他，可他说了两个字又停了，不觉赶紧接上去“嗯嗯”了两声：
　　“哪次？然后呢？”
　　“当然，那只是我听到的，未必真是那样。”
　　对这种需要下判断的情况，施光寒总要先把自己摘出去，故此又开始未雨绸缪地打起太极。
　　“啧！真是哪样？你到底要不要说？！”迟天漠的好奇心被提到了顶点，气急地伸腿下了地，大步到了他面前，侧头把耳朵对着他，“说说说，别废话！”
　　施光寒便微微低下头，脸向着他的后脑勺，翕动的唇舌都藏进了他侧脸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施光寒抬起头，迟天漠也转了正面向他，脸上混杂了诧异和疑惑：
　　“所以你觉得，他会那么说是因为他确实也想过这么做？”
　　施光寒此时的眉眼里皆是事不关己的淡然：
　　“我只是说我听到的。至于是不是，我不是他，没法给你准确的答案。”
　　迟天漠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我说你们做律师的，能不能别总这么油？明明事实就摆在这里，你就非得一推三四五，硬是不愿给个准数！哎，我不是你的当事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你把责任丢给我，要是我判断错了，损失是不是我们两个一起承担？”
　　他忽然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来，对比起最初他们认识的时候，无疑是个不小的长进。意识到这点，让施光寒颇感意外，看着他的眼光不由就起了变化，浮露出些许笑意。
　　“无论你判断对错——我们还能有什么损失？至多不就是硬扛么？”他不禁认真调笑起来，“你难道还能反杀你大哥？”
　　“当然……不是。”说到这个，迟天漠倒真开始烦恼了。
　　他泄气地转身在沙发边坐下，弓身手肘撑在大腿上想了片刻，又仰头对施光寒说：
　　“我还是觉得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就是对我妈有些成见——也不光他，二姐和天沁多半也一样。其实这也正常。我妈毕竟是后妈，进门的时候连天沁都已经那么大了……”
　　施光寒就还是像刚才那样，垂着眼看他，仿佛自言自语一样也不知是想为谁辩解。
　　说到末了，迟天漠还是不愿相信地摇头：
　　“我觉得大哥不会的。他不是真的想对我下手，就像他说的，他是担心我妈借题发挥，用我出事诬陷他。也不怪他多想，我妈那个人，”他低了头，轻声说，“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施光寒点点头：“好，既然你这么想，那就是这样吧。”
　　明明是他度思了这么些日子，刚才又踌躇了半晌才说出来的事，现在这么干脆就放弃了，还附和他，迟天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这会儿又不——”
　　迟天漠仰起头，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去，施光寒背靠着幽幽发光的墙板，萤火般的光点四面八方地聚拢在他身畔，他又是那副不惊不动的模样，眼帘低垂，瑞凤眼半阖半开，使他真如亦真亦幻垂目人世的神祗一般。
　　迟天漠忽然不合时宜地开始觉出了一点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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