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匆匆丢下一句“很快就回来”的少女，转身提起裙角跑出了门。

　　是以她并没有看到，捏着筷子的青年突然沉静下来的眼神。

　　金黄的光芒微微收敛，然后浮现上来的，不是对宴游美食的满心期待，而是像暮色合围即将消散于天际的晚照——那遗憾而又悲伤的，充满离别的意味。

　　格知蕴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真的是薛家哥哥来找我？可、可祖父不让我见他。”她看起来很是苦恼，“哎……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采松撑着伞尽职尽责地递话：“是的，薛公子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转告小姐，有要紧的事情呢，请小姐务必相见。”

　　格知蕴从侍女手中接过白绫伞，向前急行了两步。

　　转过一丛被雨水敲打得弯下腰身的野草，屏退守门的小厮，面前便出现一张神色焦急的脸。

　　紫衣高髻的纤细身影渐渐清晰，薛行道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浅绿官袍的一角被雨水染上暗色，却也毫不怜惜地一脚踏进洼地，溅起泼乱的水珠。被濡湿的鬓发贴在额头上，面上还沾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白漆颜料，狼狈极了。

　　他一开口，格知蕴不由得睁大眼睛，愣住了。

　　“知蕴，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不对，是救救我！”

　　中秋节上奉召而来的大雨已经持久不断地下了一个半月，即使是在白昼，暗沉的天空也散射不出多少晴光。急促的水珠敲打在树丛与屋脊上，连缀成高低错落的水线。

　　虽说刚结束了通夜的北门值防，高挑的少年武将却并没有显出多么疲惫的神色。与衣袖遮头匆匆跑过的行人不同，简素的绫伞下那张英气勃勃的脸甚至还挂着意态悠闲的微笑，手指松松地勾着一个蒲包，里面飘出各种香料混合炙烤的气味。

　　擦肩而过的秋风带着并不清爽的潮湿，却也沁凉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所谓秋寒时节的赏心乐事，莫过于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烤羊肉了吧，”娄思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最后在归义坊的绿绮阁侧门停下，轻车熟路地推开门长声呼唤，“承音——”

　　一阵急速的羽翅煽动声扑面而来，察觉到危险逼近，常年习武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本能反应。他一个旋身避开那不明物体的袭击，却不提防撞向门后杂乱堆放的雨具和扫帚，细长的竹竿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还没等他喘口气，扑棱声又卷着雨水和凉风在门框上拐了个弯再度袭来，一边还要分神护住手中的蒲包，他终于踉跄着后退，脚步在竹竿上一滑，跌坐了下去。

　　那团裹挟着劲风的不明物体在空中扑腾了两下，最后也无奈地、不偏不倚地落在头顶上。

　　娄思夜只是稍一呆滞的功夫，便听见耳边炸开清脆女声的惊呼：“放开他！”

　　顶着一张漂亮的混血容貌的少女急急向自己奔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挥舞得虎虎生风。

　　他及时出手拦住眼看就要抡到自己脸上的“凶器”，喘着气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谢承音。藕荷色的锦裙几乎已经完全被雨水濡湿，编着几缕小辫的长发有些凌乱，滴着水紧贴在脸颊上，那张平日里精致无暇的容颜，此刻也带上几分奔跑后的红晕。

　　娄思夜哭笑不得之余，又抽着嘴角转动脖子环顾四周，想弄清自己为什么明明是帅气的出场方式，却最终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

　　头上传来轻微的异样感，猝不及防间飞溅的水珠又飘飘洒洒扑了满脸，间或夹杂着一两片黄色羽毛。偷袭五品朝官的犯人昂首挺胸，步态优雅地在二人的目光中来回散步，时不时俯下身子从地上啄几颗米粒，清清嗓子，发出“咯——咯——”的叫声。

　　似乎……是我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惊扰到这畜生，才弄得周围一片混乱？娄思夜心下尴尬，尽量随意地回避主要矛盾道：“云韶……什么时候改行做家禽生意了？”

　　“娄公子别动。”

　　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少女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馨香的气息打在脸上，整片肩膀都有些酥酥麻麻的。平日里舞刀弄枪，灵活矫捷的手脚也僵住了，僵到不知道应该怎么摆。

　　娄思夜甚至觉得，谢承音再挨近一点，自己就要因窒息而亡了。

　　久负盛名的羽林之刀，这样的亡法，也太英雄气短了些。

　　“阿、阿音，你、你……呸！”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一边吐出黏在嘴角上温热的鸡毛，然后看着少女露出的笑容和缩回去的手，肠子都悔青了。

　　竹罩笼下燃着炭火和熏香，红泥风炉上的茶釜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茶碗里正冒着和煦的暖烟，鸿雁流云的纹样在雾气中载浮载沉。轻呷一口掺了盐的热茶，娄思夜在铺着软棉被的木榻上伸长手脚，片刻前的鸡飞狗跳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迟来的困意涌上心头，他半眯着眼睛，几乎要舒服地睡去。

　　直到谢承音已经在罩笼旁把衣裙和头发都烘干，拿起长案上的蒲包放入后厨，又给凉掉的茶碗添上热汤，他才迷迷糊糊挣扎着清醒过来：“云韶呢？大白天的放着生意不管，跑哪儿去闲逛啦？”

　　谢承音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下，捧着茶盏暖手，望着少年睡意朦胧的脸有些忍俊不禁：“不知道，他最近神神秘秘的，整天往外跑。‘威猛将军’也是他抱回来的，嘱咐我养在后院，今天把池塘边和廊芜下种的花全啄了，包括那株孤霜，我、我正在教育它呢。”

　　“哈哈，它还有名字？”娄思夜掩着口笑，不过因为睡意未消，所以笑声也模模糊糊。

　　少女半嗔半笑地瞪了他一眼：“连日阴雨，小七整只猫都没精打采的。云哥哥把公鸡抱回来那天，倒是很难得提起了一点兴致，追着它满屋子跑。”

　　娄思夜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那你喜欢下雨天吗？”

　　谢承音摇头：“雨天打理金蚕丝和头发最麻烦了。为了防止小七和公鸡打架，我只能把它养在外面。说真的，霜雪一样的纯色白菊有多难得，云哥哥回来看到会气疯的，搞不好会直接把它拔了毛做成鸡汤……”

　　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很讨厌的画面，是黑发贵公子发怒时一贯深刻又强大的气场吗？两人谈话的间隙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娄思夜最先回过神来，刻意忽略刚刚爬上脊背的凉意，他敲了敲茶盏示意对方接着往下说。

　　谢承音却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来店里买下玉萧的客人已经找到了。”

　　“左肃政御史大夫家的小姐，也是北市一家很出名的珠宝首饰行的常客。云哥哥大概是从宝珠商会的同行那里打听到的——恰巧有人看见她的车架从清化坊拐出。”

　　“啊，格大人……”提起御史大夫，一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最先跳出脑海。

　　大致再现了一下他面对百里清言气急败坏又哑口无言的造型，娄思夜刚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坏笑，注意力又被谢承音接下来的话吸引了过去。

　　“云哥哥用首饰行老板的名帖把格小姐请回来，两个人在后堂神神秘秘地嘀咕了半天，也不叫我知道，只说要准备一个惊喜。”

　　少女盯着窗棂下温润的细颈美人瓶，那里依然插着那根失去色彩的尾羽：“从那之后他就少见地忙碌起来，每日都在外面。”

　　“难道是和美人约会去了？”

　　“和美人……约会吗？”谢承音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抬起清艳的杏眼，表情是恍然大悟。

　　“所以他每天回来身上都有淡淡的迎蝶粉香气，我还不小心在他襟口瞧见过一缕红色的朱砂印，像是女儿家梳妆用的胭脂色。对了，还有妆镜！”

　　她把茶盏放到长案上，抿着嘴露出猫科动物一样细细的笑容：“云哥哥前几天突然找我借妆镜，还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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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思夜的嘴角开始抽搐，极力忍住的笑意又在不远处传来的“咯—咯”叫声中破土而出：“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了解这家伙的全部面貌时，他总是能带给我新的惊喜啊，哈哈哈。那只鸡，不对不对，那只威猛鸡不会是他用来讨佳人欢心的礼物吧？还真是别致的爱好。”

　　“喂！”谢承音无奈地出言打断：“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昨日辛苦了一整夜，还不赶紧回将军府好好休息？”

　　娄思夜脸一红，眼风向四下乱飘：“对哦是什么来着，听故事听得兴起差点忘了。明日子时，秘阁局还要在端门进行一场止雨的仪式，缘由也不太光彩，所以朝廷并不打算宣诸于众。不过嘛——”

　　看着少女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一副“我想去我想去”的乖巧凑过来，娄小公子豪情万千地承诺：“明日亥时半，我来找你们。有羽林卫的通行令牌，再抬出女皇陛下的圣令，巡夜的士兵想必不敢为难。”

　　他跳下木榻，三步并两步地跨出门，又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作势要起身的谢承音：“别送了，你好不容易才把头发擦干。女孩子就是这点麻烦，记得转告云韶，明日亥时见！”

　　靛蓝色衣袍的一角消失在雨雾中之前，又遥遥地拐了个弯，把正在啄食的公鸡吓了一大跳，纵身向池塘扑去。

　　随即听闻一阵毫无风度的大笑，把谢承音看得目瞪口呆，自然也就忘记了起身的真正原因：“你带来的羊肉，放在蒸屉里温着，忘记一起吃了啊……”

　　习性第四性喜干燥，不耐阴雨，毛稍有湿，辄舔舐而令其净。故所局尤需日日扫洒以待。

　　——《波斯猫驯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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