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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诶哟!” 东篱被天降的一个重物砸得眼冒金星,定睛一看,一只小鹦鹉正倒在他脚边抖着翎羽,它通体羽毛雪白,独独头顶一束红黄相间的冠羽向后曲翘,看着煞是喜人。
东篱俯身拾起它放在掌心。
“小鹦鹉,有老鹰在追你吗怎么这么慌张?”
小鹦鹉脑袋一歪,眼珠儿滴溜溜地打转。
“那你要去哪儿呀”
“我是来找你的!” 但看在东篱眼里的,不过是它的嘴在一张一合,并没有声音发出来。
“原来是个小哑巴。”东篱怜惜地触触它的小脑袋,抿着唇笑了,“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话毕小家伙立刻抖擞了精神,扬起脑袋站在东篱掌上。
“得给你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东篱复又托着下巴冥想片刻,“翎儿,就叫你翎儿吧!好不好?”
东篱轻轻摩挲这小家伙下巴上的茸毛,看着它嘴巴一张一合地附和着他,会心一笑,随即站起身,反手将它置于左肩上,扬长而去。
余下身后一众人侧目出神。那少年,一袭紫衫,烟月胧绕,肩头伫立着一只焕白鹦哥,愈发衬得他发色如墨。真乃是,人间一抹绝色。
2.
“小月!”
这厢东篱刚踏上拱桥,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便映入眼帘,他抬手朝她呼喊,却见她脸色陡然一变,腾空一跃,侧身踢出左腿,接着听得一声“咔咔”裂骨。东篱循声望去,一个用粗布条绾着发的男人匍匐在地上,手中尚握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他再望向黄衫女子,只见得她正发愣注视前方,眉目紧蹙不得舒展。东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男子移步上前,颔首微笑:
“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你长得…真好看啊!”那女子却只顾出神,全然忘记自己所处情境。
“大胆!竟敢对当今圣上行如此大不敬之言讳!”站在那男子身后的汉子呵斥道。围观众人闻言皆屈膝叩首连呼“圣安”。
“小月!”东篱来到女子身边,扯着她的袖口唤她。
“啊...哦! 尹双月,小女名唤双月。”
“哦”万俟彧微微挑眉,“这位是?”他在问尹双月,但又是朝着东篱的。双月见他剑眉星目,眼底自有英气慑人,不由得又看呆了。
“喂!”东篱一个暴栗敲在双月脑门上,转身盯着万俟彧,“一介草民之贱名不值一提。”说完握着双月的手欲要离去。
“公子此言差矣。既是尹姑娘同行好友,尹姑娘又于孤有恩,自是要重重礼谢一番。”万俟彧顿了顿又说,“二位可随孤回宫,再行封赏。”
说完,万俟彧长袖一挥上了轿辇,一行随侍亦拥着东篱和尹双月跟随其后。
“小月,你!”东篱面露愠色,但他看着尹双月,却瞧见她眼波流转,眉目间自是一番无以言说的情愫展露。只得拂袖敛目,且随其行。
3.
“你这是”双月摆弄着东篱腰间的佩剑,纳罕道。
“你都被封妃了,我自然要在宫里谋份差事的。”
“你本不必这样的。你一向逸然潇洒,最受不得束缚的。何苦来?”双月蹙眉。
“也没甚不好,最起码,我执剑的理由还在。”东篱垂首,有些气馁,夹杂着自嘲,他接着说, “还能在你身边。”
“东篱,我一直,只当自己与你是姐弟之谊。这些傻话,还是趁早作罢吧。”双月叹着气,转身离去。
东篱站在原地,看着她穿行在长廊上的背影,“倘若,只能这样看着你的背影,也好。” 感到左边脸上有些痒,转头,是翎儿在拿羽冠蹭他,似是安慰。
“以后,就只有你陪着我了吧,翎儿。”小鹦鹉呜咽一声,伏在他的肩头,当是回应。
4.
“陛下,今夜寝何处?”外殿传来内侍的询问声。万俟彧正在批阅奏章,手中未有停顿,“月妃”
内侍领旨退出大殿,引吭:“摆驾清漪宫----”
万俟彧仍未放下手中所执卷书,也未抬头,但身后东篱佩剑上玉珰碰撞之声他却听得分明。
是夜,东篱携酒两坛,踱步到倚兰亭,摆出两只酒碗斟满,自己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继而又将另一碗递给肩头的小鹦鹉。
“你的,喝!”
翎儿听了他的话,果真伸长了脑袋置喙于杯中猛啄了一口,入口清冽,“咳--咳咳----”许是酒劲太烈,翎儿猛甩了甩了脑瓜才勉强能站稳,但又觉回味甘甜,于是再次凑近了酒碗,细细品尝。
“哈哈哈,真酒仙人!”
小鹦鹉抬头望见朗声赞他的东篱眼里已蒙上一层水雾。东篱只管心中怅然,酒水一杯杯不停下肚,不多久酒坛见了底,他便顺势倚靠在凉亭上睡去。
夜更深处,一阵凉风袭来,悠悠然一缕黛色身影翩然而至,她虽身着黛色,发髻间却别着两束红黄相间的翎羽,而黛色罩衫下的白色长裙又是那样的洁净,纤尘不染。
她在凉亭石阶处立住,怔怔望着紫衫少年出神。
风势更甚,但因其携了兰花的清幽之气,这月夜倒愈发地旖旎温柔。凉亭内的少年披着月色而眠,唇齿间酒气未消,被风儿卷起消散。
她再走近些,伸出手,本欲舒展少年已皱成“川”形的眉,却又见他勾起嘴角,眼角也似流出了欣喜。
“做梦了吗?”初尘低喃,遂替东篱拢了拢衣袖,在触到他的指尖的一瞬,被带入了他的梦境。
5.
“你这臭小子,给大爷站住!”
喊话的是三两个粗壮的汉子,他们手握着木棍,追赶着一个小儿郎,那孩子手里还握着一个金钗和半只鸡腿。
他们追了一路,眼看着钻进了这片竹林,还没追上他。突然,其中的一个大汉将手中的木棍用力掷出,砸中了那孩子的脊柱,听得孩子闷声倒下,那汉子一行骂骂咧咧道:“合该这样砸这混小子的,害得大爷我跑了这一趟冤枉路!”
边说着,他们走近些,正要提溜起那孩子,四周竹叶煞煞作响,地上烟尘四起,被迷了眼的三个汉子捂眼哭号起来。倏忽间,数十株竹子连根拔起,在空中布列成阵,遂又迅速环绕着他们旋转,那三人只觉浑身似是被剥皮抽筋般疼痛,最后终于失去了知觉。
“轰------”猛的,天边一声惊雷,那孩子挣扎着起身,还不待他睁眼看清那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便又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一个明媚的少女的脸凑上来。
“你醒啦!你醒啦!”
“莫要吵嚷,他尚未完全恢复,还需静养。”坐在床边的一中年男子拦下聒噪的女儿,如是说道。
“哦…”少女乖乖噤声,吐了吐舌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呀?未曾在附近见过你啊!”
躺在榻上的少年脸色苍白,唇色泛青:“是你救了我?”
“算是吧!我在林中练功,听见异样,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不省人事了。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父母呢?”
“我…”,那少年似是难以启齿,抿了抿唇接着说道,“我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父母就去时了。今日原是我潜入翠苑居偷了头牌的金钗想要换馒头吃,不料想被小厮抓住说要打死我,我这才跑到了竹林中。”
“那你如今是无处可去了?”不等双月开口,床边的她爹爹接着少年郎的话头问。
少年不作声,阖了阖眼皮当是回答,眼中又有一丝期待。
双月知道她爹爹是动了恻隐之心,忙抓住机会说道:“爹爹,那咱们留下他吧!你看他多可怜啊。”
“哼,就你这个丫头心最善了,你爹爹难道是铁石心肠吗?”说着转过身问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就叫你东篱吧。今后,你就是我的义子了,你我可以父子相称。如何?”
“好啊好啊!”少女握着榻上少年的手欢快地跳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少年郎说完这句话又昏睡过去。
晚风窜动灌入东篱的脖颈,他打了个冷颤,惊得初尘收回手来,而那风掠过她的脸颊时益发清冷,原是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风过,已干。
“是个,好梦呢。”
6.
“大人---大人---”东篱被内侍剧烈晃动着摇醒来,抬手遮着眼帘以避太阳光的直射。
“何事?”
内侍立时伏地叩首:“大喜啊,大人!月妃娘娘有喜,陛下钦赐大赏,将凌澈宫赐予大人做寝殿,还封了您做凌澈大将军,这可真是绝无仅有的荣耀啊!”
东篱闻言振袖离去,耳后还有内侍的话音未曾散去,“大人还未谢恩呐!”…
清漪宫。
“你们都退下。”见东篱满脸怒色,尹双月打发了宫人丫鬟,轻轻拂了拂床边,示意东篱近身坐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怀孕?你根本就不可能怀孕的!”他恨声质问道。
尹双月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是啊,原本以我这福薄之躯是不能有子嗣的,但老天可怜儿见,如今我有了孩子了,陛下该会高兴了。”
东篱只觉怒气将要冲冠,“你用了禁术?你可知此术煞人,稍有不虞你便性命不保?”
“我岂不知?”
“你既然知道,你…!”
“你既然亦知我属意于陛下,又何必,还守在我身边?”
这一句话,堵得东篱哑口无言,他缓缓转身,行至宫门口,回头对她道:“待你平安诞下此胎,我便离开。”
大殿内。
“陛下,闻您传召,不知有何吩咐?”东篱立于殿中,昂首凝视着王座之上的万俟彧,纵然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东篱也从未真正对他低眉。
“卿言甚重。卿家姐身怀有孕,孤恐无暇时时照拂,还望卿多多费心。”
“若要安胎,自有一众太医调理;若要侍奉,亦有一众宫人在侧,而要说真正的照拂,怕是唯有陛下时常探看月妃,方是解了家姐的郁结之情。”东篱语气中夹杂着愤懑,言语却无一丝一毫退让。
“不知卿家所述月妃之郁结为何?”万俟彧不怒自威,亦对上东篱逼人的目光。
“你!-----”他停住,口中隐忍,“月妃一心所求,不过是陛下可倾心相待。”
“卿家之言着实中肯,但孤更是知晓卿家对月妃之心意…”他向着东篱逼近一步, “孤如此这般,不是刚好将她留在你身边了吗?”
“你!”东篱睁大了双眼,满脸惊诧。
“退下吧。卿家自当好好照拂月妃,孤心甚慰。”万俟彧只撇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东篱转身高声质问他: “既然对她无情,你当初又为何留下她?”
回应他的,只是回荡在这寂寥清宫的自己的回声。
还有,尚未传入他耳中就浸没在凉凉月夜中的万俟彧的回答:
“我要留下的,从来就不是她。”
7.
东篱又回到了这个梦境。
幼时被追赶闯入的那片竹林,闭眼前那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以及,再次睁开眼看见的少女的明媚笑颜。
“月姐姐,为何我从不曾见过义母?”
“爹说,娘亲生我时难产过世了,娘亲名讳唤作双双,而我是在一个月夜出世的,所以爹爹给我起名双月。”
“月儿,不勤加练功,在嘀咕些什么劳什子?”两个小小少年对着彼此做了个鬼脸,继续挥舞着竹剑练习。
“爹爹总是这样板着张脸,也不知道娘亲是怎么跟他在一起的。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样的!”
“那月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我呀,我喜欢---”双月说着话,手上功夫也没闲着,握着剑柄斜下一劈,东篱手中的剑掉在地上。“我喜欢的男子呀,是像东篱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呀!”
东篱原本因为遭她钻了空子要恼,又听得她这样的软语,面上虽无甚表露,灼烧感早已攀上耳梢直至耳根。
“东篱会一直陪着月姐姐的。”
这一句承诺,像只蜻蜓浅浅掠过尹双月的心头,却未曾久留,在她第一眼看见万俟彧的时候,就被打破了。因为,曾说着喜欢如玉温润的东篱般的男子的尹双月,确实真真切切属意于桀骜冷冽的万俟彧了。而最初那份许诺却也只是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了。
东篱在梦中低吟着“月姐姐”,一转身,眼前浮现的是义父在床榻上的病容。东篱顺着义父的手势跪在床前。
“东篱,月儿我就托付给你了,是你,我放心。”
“义父…”“爹爹…”
“傻丫头,莫要啼哭,爹爹此番遭贼人暗算,是命中该此一遭。只是,有一件事,爹一直没跟你说实话…”尹父嘴角已有血丝渗出,尹双月哭喊着让他不要再伤神说话。
“爹要告诉你,你的娘亲不是难产死的,她生你的时候还有一个男孩,是你的同胞兄长…但你娘,只是让我带走你,并未跟我一起离开…你不要怪她,爹也不怪她了。但爹只有这一件事骗了你,是爹对不住你…”话音未落,尹父气绝。
“爹!-----”
“义父!-----”
东篱扶着昏倒的尹双月,暗自立誓:“义父放心,我一定会陪在小月身边,爱她护她。义父,走好!----”
8
“义父!”
.东篱从梦中惊醒来,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翎儿用冠羽蹭蹭他的耳侧,他伸手示意它跳到自己掌心,也用自己的下巴蹭了蹭翎儿的脑袋。
然后,对着门外放声,语气清冷:“斯人既至,何以不入?
“东篱…”
尹双月缓步而入,面色惨白,眉头紧蹙,一如她初见万俟彧时的神情,那是一种焦虑,焦虑如何能得到一个人,或者一件物什的表情。
“月姐姐为何而来?”东篱一只腿曲在座榻上,胳膊肘支在膝上,送一盅清酒至喉 ,未看来人。
“…东篱…我……”看着东篱如斯疏离漠然的模样,尹双月吞吐着,不知如何启齿。
“啊!------月姐姐想要东篱的眼睛,对吗?”少年抿唇一笑,嘴角带着一丝邪魅,“既然是月姐姐想要的东西,我岂有不予?我,给你便是。”
尹双月讶然,盯着东篱。
“给你,我的眼睛。给你的心上人,陛下!”
“你果然,知道了。”尹双月垂下了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什么呢?知道了月姐姐知晓我对你一往情深,亦知晓月姐姐对陛下更是情根深种,不惜以东篱之目祭献以愈其疾?我究竟是该不该知道呢”
“不要再说了,东篱。对不起!”尹双月拭泪离开。
留给东篱的,依然是一个背影。
若不是他前夜去探望病中的尹双月,碰巧听见了她和万俟彧的对话。
“再允我一些时日,我定能劝得东篱甘愿祭心。他对我有情,他一定愿意祭心渡我的。届时,臣妾就可以把他的心献给,献给陛下…”
“好。不要让孤等得太久。孤筹谋多时,只等这一朝祭药!”
万俟彧话毕离去,尹双月追至殿门口,却见得地上放着的托盘里的安神药还在散着热气。
“东篱…”
遁身于门廊后的东篱早已泪满衣襟,他望着倚在殿门的那绰约女子,她似旧日美丽,却不复往昔明媚。
8.
她小产后卧在榻上,气若游丝,太医把完脉,叹惋着说:“娘娘凤体本就不宜怀胎,经此番小产元气大伤,日后…怕是再不能有孕了…”
“太医,可有法解?”尹双月抓着太医的手腕,指甲嵌入了太医的皮肉。
“这…”太医欲言又止。
“讲,讲啊!”尹双月气急,郁结在胸中的血气冲出了喉头。
“唯有取鸾蒙鸟之眼做药引入药,方可解娘娘之病。”
“何处可寻得此兽?”
“…臣不敢讲…”
“本宫命你!你定当直言不讳!”
太医立时伏在地上,头放在两掌之上,开口道:“禀娘娘,臣幼时曾跟一位得道高人修习过道法,因此能识得他人之不可见灵物…”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接着道, “依臣愚见,那鸾蒙鸟就宿在殿廷大将军东篱大人身上…因此,只要,只要剖了东篱大人的眼…即可…”
“你…说什么?”尹双月双手撑着榻边,微微仰头,对上了站在帷帘后的东篱,“莫要再说了。”
东篱快步上前拉起太医,逼问他: “用我的眼入药,月妃之疾可解?”
“是…是是…只不过…”太医欲言又止。
“不必讲了!退下!”尹双月命令道。“讲!”东篱并不顾及她的命令。
太医这边被娘娘将军震慑得脚跟一软,又伏在地上,一口气讲了出来; “这鸾蒙鸟只会寻得有缘人栖宿,一旦找到宿主便会与其骨血交相融汇,而其周身灵气均汇聚于宿主的双眸。是以…纵然入药只需剜目,宿主的性命却也是不可保了…”
…
“你且退下吧。”东篱示意太医告退。
太医走后,东篱捧起尹双月的手握在手心,微微抿嘴,唇角泛起笑意:“月姐姐,你的心愿,我会帮你达成。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不…东篱…不要…”尹双月脸上划过两道泪痕。
“不要什么呢?月姐姐是不要东篱的眼,还是不要陛下的心呢?”
“…我…”尹双月盯着东篱的眼,看不出任何起伏。
“月姐姐,我都明白的。你放心。”东篱的手再次覆上尹双月的手背,“我一定,会让你怀上陛下的孩子的。”
尹双月看见了他眸子里如水温柔又如夜深幽,心里默默念道:“对不起…东篱…是我负了你…来世,我会偿还你。”
东篱离开后,尹双月四肢敞开瘫在榻上,似是不安又似是解脱。
9.
和太医的这场戏,
她已筹谋了半月有余,她原以为自己说不出来,没承想,终究,这场戏,自己做得很足。
“我究竟是有心爱陛下过甚,还是无心至尽失人性才逼东篱行将至此?”
她对自己发问,自然,没有回应。这漫漫夜色铺开而来的,只是一重又一重的寂寞。
脑海里翻飞的,是她从陛下处得知的“真相。”
“是臣妾无能,未能保住皇嗣,请陛下责罚。”尹双月撑着虚弱的病体跪坐在万俟彧身边。
万俟彧似乎并无多大动容之色,“月妃自可宽心,没了这个孩子,孤还会有别的孩儿。你,好生将养吧,孤会再来。”说完,就要踏出殿门。
“陛下就不难过吗?这可是陛下的亲生骨血啊!陛下,就一点儿不为臣妾难过吗?臣妾为了这个孩子…臣妾…”尹双月本不欲纠缠,但看着万俟彧决绝离去的背影,委屈终于冲垮了她心内所有的支柱。
万俟彧转过身看着她,并不言语。依然是那样的剑眉星目,睿智英气。
“臣妾所求,不过是陛下的驻足注目。陛下,当真不明白吗?那当初又何必召我于这偌大宫中孤寂。”尹双月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番话,既是幽怨亦是不甘。
“东篱。”万俟彧的话音淡然,却重重落在她心头。
“东篱?…”尹双月不可置信,浑身颤抖起来。
“他喜欢你。”万俟彧停住,更靠近她一些,“孤只是想帮他把你留在身边。”
“为什么”尹双月只觉天旋地转,日与月都颠倒开来。
“孤身患顽疾,一直在等这一味药引。遇见你的那天,孤看见你身边的东篱,孤腰际佩戴的引灵环也在颤动。孤知道,孤等的东西到了。”
“顽疾?所以,那日初初相逢,双月自以为的眉目驻足并非在臣妾自己身上从一开始…陛下就不曾对臣妾动心”
万俟彧听到这句话,明显眼底有一丝波动,但那波动转瞬即逝,““药引须是鸾蒙鸟甘心祭献,孤看得出来东篱对你有情,如果是给你,他会甘愿。所以,孤将你们一并带回宫中,给了你名分,他一心要护你周全,这样便可顺理成章留他在宫中。”
……
“好。”尹双月敛了眉目,“我会帮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拿到后,我会向东篱自尽谢罪。”
“你…”万俟彧没想到,她会这样冷静地接受真相。
“怎么陛下不满意吗?陛下苦心经营这一番,臣妾自是要倾尽全力助陛下达成所愿。”
“这样…最好…孤,多谢你。”万俟彧迟疑着,慢慢走出去。
“为什么是我?”
万俟彧听见身后她的发问,他没有回头,低声回她:“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左不过是给东篱一个顺水人情。所幸,你属意于孤,索性,就留你在身边罢。”
“我但愿,从没有,遇见过你。”她的唇已被咬破,血滴在手腕处。
10.
殿外,有内侍报:“陛下,月妃娘娘差人来禀,一切已准备就绪,明日即可制药。”
万俟彧用袖掩了颤抖地双手。“数十年了…终于。月儿,过了明天,一切都结束了。王兄,迎你回宫。”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合该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不偏不倚,万俟彧正是尹双月的同胞兄长,继承了先王之位的皇子,实际上只是一位侍卫官与先王妃子□□后宫的证明。
当年产下这一对胎儿,先妃子自知欺君之罪不可饶恕,为了保住这一双儿女,她拒绝了侍卫远走高飞的提议,选择留在宫中,又找来一个死胎顶替了女婴,好让侍卫可以把女儿带在身边聊作慰藉。
先妃子临终前将真相向万俟彧和盘托出,并嘱托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的亲妹妹,一生护佑她。
万俟彧初见尹双月,并不知晓她就是自己的妹妹。他只是,看着日光洒在那少女面庞上,犹如一圈圈光晕流转,明媚得刺眼,多妙的可人儿啊!
再看到她身边的东篱时,他更是努力按捺住了自己激动的心,那,不正是他找寻多年的鸾蒙鸟?
那天他将东篱尹双月带回宫中安置,入夜命人布酒,对月独酌,心中翻涌着的是佳人与时运纷至沓来的恣意。
他一出世就顶着不详之兆,西天天雷滚滚,一滚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王上甚至听了钦天监的谗言要拿他祭天,是他母妃以死相逼方又为他拖了半年时日。但偏偏万俟彧自身又是个病体,恶疾缠身,不得愈。这一日,王上下了旨意,无论如何是留不得他了。忽然一白眉道人飘然而至,他为万俟彧看过诊后,对王上说:“这自是另一段天缘。廿载内,若能寻得鸾蒙鸟,用此灵物之眼入药,皇子之病可愈,国运亦可昌。”随后拿出一个引灵环交付给万俟彧母妃,“那灵物是鸟族圣灵,千年得一修行,可遇不可求。为皇子系带上此环,待到灵物现身,此环自有昭示。”
疏忽间,那道人便不见了踪影,只余下话音缭绕。他离开后,天边祥云迭起,日头上的薄雾也缓缓褪去,不日,万俟彧的病有了起色,慢慢得身体强健起来。
后来,先王暴毙,万俟彧作为先王最得意的皇子,继承王位,他不似先王那般暴戾,推行仁政,一时国泰民安,百姓称颂。
惟一困扰在他心头的,只此鸾蒙鸟解病之事。
而现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万俟彧正得意间,内侍来报: “陛下,尹双月已带到。”
“进来。”
他与尹双月二人推杯换盏,看着尹双月窸簌张合的唇瓣,眼底尽是如诗月色,他凑近她吻了上去。吻至忘情处,他大手一挥,褪去了她的外衫,正当他欲要更进一步时,她肩头一尾鲤鱼印入他的眼。他愣住,“这是?”
“啊,这是胎记,我一出生就带着了这印记了。”尹双月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将脸埋入他的臂膀间细语。
“你妹妹的肩上有块胎记,是一尾墨绿鲤鱼。”
鲤鱼…
万俟彧脑子里回荡着母妃临终前的话,再一低头看着怀中含羞少女,他只觉手指僵硬,进退不得。
他起身,去点了一炷龙涎香,再回到榻上,温柔地将尹双月凌乱的发丝顺到耳后,“睡吧。”尹双月闻言转头就睡着了。
翌日,尹双月醒来,榻上已不见昨夜共度欢好的男子,不一会儿来了一众宫人连连报喜: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娘娘…”尹双月嘴上喃喃,心下却已明了。
只是,此后再见万俟彧,他却再不复当日明眸朗目,对着她只是一脸疏离冷冽。她只道是自己无力怀有子嗣,费了心力觅得禁术逼得自己有了身孕,满心欢喜向万俟彧报讯时,他却一脸惊恐地质问:“你怎么会凭空怀了身孕?”
“陛下,那夜,我们…”尹双月虽有不解,仍是含羞应他。
“不可能!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不可能!”
尹双月面露疑惑,注视着他。但他却没了下文,只让她退下,也未再踏足过清漪宫。
忆想至此,万俟彧低头掩面而泣。终究是造化弄人,他要将她带到身边好生照料,也只能对她尽到照料的义务。他与…王妹,来世不要再做兄妹。
11.
东篱醒来时眼前灰蒙蒙一片,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剜去了双目,但并无痛感。眼上有些痒,他定睛一看,自己正置身于寝殿,眼上蒙着的是两撮红黄相间的翎羽…
东篱看向自己的左肩,昔日占据这肩头的翎儿却无迹可寻。
“翎儿!”
东篱感到胸口像被人在撕扯,火一般的灼烧感。
他踉跄着跑进清漪宫,边高呼着:“翎儿!”
尹双月闻声走出殿外,张大了嘴巴,“东篱你不是在殿内吗…?”
东篱顾不得细想,冲进殿内。寝殿内的床榻上,和万俟彧面对坐着的,不正是…自己吗?他刚剜下第二只眼睛,两只手挽作蝶状,顿时他与万俟彧周身雾气缭绕,东篱看见他缓缓将眼睛推入万俟彧胸腔,然后虚弱地倒在榻上。
然后,东篱看见形如自己的那个人,幻化成一位白衣女子,发间簪着红黄相间的翎羽…
“翎儿!---”东篱扑上去,将她环进怀内。
东篱看见她的两眼血污,因为失去了双目,只能靠着手摸索着他的位置,终于,摸到了他的脸。她的指尖划过他的眉毛,眼角,鼻头,脸廓,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
“东篱,其实他们说得不对。我根本就不会找什么宿主,只有遇到了我喜欢的人,我才会留在他身边。”她有些想哭,却发现没了眼睛,流下的只是血水。“他们想要挖你的眼也是没用的,只有我自己甘愿献出我的眼睛,那药才有效用。”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
“那你又为了什么呢为了月姐姐,和她的爱人…”
万俟彧和尹双月此时呆立在一旁,已经惊得失声。
“东篱,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东篱看见怀里的少女的白衫,似有一道灵光劈中了他。
“是…你?…是你吗?”
“初尘…就是翎儿…啊…”东篱感到怀里的重量渐渐式微,那少女的身形幻化成一缕烟,倏忽就飘飞了,徒留他还维持着环抱她的动作滞在原地。
循着初尘元神散去的方向,东篱眼前凭空显现了一幕幕景象,那画面里的白衣女子,正是初尘。
还是那片竹林,那群追赶他的大汉。彼时初尘正在竹林之渡劫,眼看东篱被人欺凌,危急时刻还是分神施法惩治了那些恶人。也正是这一分神,一道天雷劈在了她身上,她本欲要去瞧一瞧东篱的伤势,奈何抵不过疼痛,只能现了原形遁在林中,看见不远处而来的尹双月救走了东篱。
但她深深记住了那少年的明眸,日日夜夜萦绕在脑际。最终,她去求了族长,想要求得一个法子,能去到他身边。
“你须明白,人妖殊途,蓄意纠缠就是违了天命,会遭到天谴。”
“初尘知道。初尘只是想…在他身边当个供他消遣解闷儿的小鸟儿就好。”
族长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件黛色罩衫递给她, “你身上灵气太重,容易被人识破。披上这件湮尘罩,可以遮掩几分。切记诸事小心,莫要逞强。了却了尘缘,早日复位。”
“初尘叩谢族长。
画面定格在初尘拿到湮尘罩时欢欣雀跃的面容上。
东篱原地驻足良久,转身走出了寝殿。
“东篱…”尹双月唤他,并未得到回应。
他离开了王城。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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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一袭紫衫,烟月胧绕,肩头伫立着一只焕白鹦哥,愈发衬得他发色如墨。真乃是,人间一抹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