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然之殇

作者:丁丁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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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从学校回家的当天夜里,他胸口的东西又破了,血浸湿被褥,一直渗到床垫里。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我拉亮灯,大声叫母亲。
      母亲说,你一定要进医院。
      他发怒,拍开她的手,叫道,你嫌弃我,你只是不想闻到我的味道。

      终于还是进了医院。
      临近年关,病床紧缺,况且他又是这样的重病,情况危急,各大医院都不肯收。母亲千托万请,加之塞了数目不小的红包,才终于在区级医院肿瘤科求到一张临时安置在走廊上的病床。
      没有床号,没有帷帐,没有柜子椅子,病人、家属、医生、护工进进出出都要经过的一张临时病床。
      他很怨,进医院那天,伤感地对母亲说,我怕再也出不来了。

      晚上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捂住嘴巴哭泣。
      让自己这样软弱地无能地丢脸地哭泣。
      两个月。
      我们难道不是还有很长的将来么?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拥抱过,那种男人之间、父与子之间的大力拥抱。
      以前一起去打球,同小区里的另一对父子二对二,那父亲年纪快五十,时间一长便跑不动,我和舅舅配合默契,总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我们击掌、撞胸、大力拥抱。
      如今,还可以么?他胸前那个可怕的东西,霸道地隔开了我们的亲密。

      他一直没有在我面前脱过衣服。
      母亲告诉我,胸口的瘤是近乎透明的,很容易破,血像喷泉一样不受地心引力控制般往上喷溅。她每次陪他去医院包扎,医生将胸口皮肉翻开,消毒棉花和纱布用力往里塞,堵住血口,据说手术钳已经碰到了骨头。
      但他一声不吭。

      医生同母亲说,你们考虑一下要不要化疗。
      化疗强度太大,他的身体很可能承受不起,但是不化疗,只会越来越糟。
      这样跷跷板似两面不讨好的为难选择,之后一直不断出现在我们面前。

      最后决定先修养一阵再化疗。
      许多病人赶着回家过年,都陆陆续续出了院,舅舅终于得以拥有一张正式床位,44号床。
      母亲安慰他说,事事如意嘛。
      八人间的病房,非常吵闹脏乱,整层楼我最熟悉的一条路就是病房到污物室,因为日日要来回许多次取用拖把。
      经过一间间病房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过,多是子女不愿收容的老人,稍稍年轻一些的,便是像舅舅这般重病在身。
      其实床号又有什么要紧,肿瘤科的每张床上都是死过人的。

      除夕前几日,舅舅开始化疗。
      用了新药,头发掉得少,但是人异常虚弱,胸口的瘤越来越大。手脚肿起来,慢慢往小腿蔓延,开始胸积水。
      医生给母亲开了单子,让她去很远的大药房买进口白蛋白,给舅舅补充营养。但同时也是给癌细胞以养分。
      又是一把双刃剑。

      我们请了看护,自己也轮流陪夜。
      帮他翻身,调整坐姿,经常忙活很久,他依然痛苦,而我们已乏力。
      人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才住院一个多星期,我已经疲惫不堪。
      没有什么体力活,只是累,心里很累,忍不住会暗暗埋怨他。大家的脾气都变差,宁愿找看护或是其他病人聊天也不愿看到对方。
      他恨我们的不体谅,我们恨他的犹豫不决。
      就像当初讨论要不要化疗,我和母亲都认为是必要的,拖着也只会越来越糟,不如赌一把。
      但他害怕。癌症协会的许多病友也劝他不要化疗,因为很可能挺不过去。

      大年夜,我陪夜。
      这时病房里只剩我们和一个还剩一口气的老头,子女守在床边。
      年轻的实习医生来同我说,病床空出许多,你们换房吧,清净些。
      我连人带床将他推到走廊另一头的三人病房。
      夜里他开始发烧,我出去买退热药,回来时听见大病房里鬼哭狼嚎。那个老头没有挺过去。
      都说新年是道坎,许多病人都过不了年。
      我匆匆赶回病房,把门关严实,不让他听到外面的声音。
      半夜烧仍然没有退,我开始害怕,蜷在隔壁空床上装睡。天快亮时听到他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厕所走,我没有动。我不敢动。
      后来母亲来医院,发现他的烧退了。
      逃过一劫。

      但是病情仍然没有好转。
      胸积水越来越厉害,影响呼吸,只能每天抽掉一定数量。可是抽得勤快,就更容易产生积水。

      小鱼来探病,带了一大箩泥鳅,说是化疗的病人该多吃。
      母亲很感激。
      舅舅靠在床头冷冷地道,这些事情,你从来不关心。
      一时沉默。
      是的,我们不够关心他,就好像直到这次住院我才知道,他得的不是白血病而是淋巴癌。
      他怨了我们很久吧。

      泥鳅并没有扭转他的病势。
      第二天早上他从厕所里冲出来,连叫不好了,尿血了。
      我探头进去张望,马桶里一汪血红。
      几个钟头后又开始呕吐,把刚吃进去的孢子粉连带着暗红色的血以及内脏碎片一起吐了出来。
      医生很早就说过他的肝已经坏死。

      我去姑姑家借钱。
      我说他现在这种情况,再贵的药也用不上,现在只是打声招呼,万一需要钱,还希望你愿意出借。
      姑姑满口答应。
      她留我喝茶吃点心,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回丁家。
      只要你回来,以后都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我沉默,低下头。
      不是没想过的,丁家人情淡泊,但钱财方面永远大方。我也听说过舅舅之所以复发,完全是因为停了中药。
      太贵了,我们承受不起。
      这几年他把债务全部还清,这次住院的一切开支除了可报销的部分都是他的积蓄。他对我母亲说,姐姐,我不会拖累你。
      他一直是让她骄傲的弟弟。

      小鱼送我出去。
      她拉着我的手说,考虑一下吧,丁丁,对你不会有坏处的。

      新年过后,病人陆续住了进来,三人的房间满了。
      我们不再陪夜,而是把事情交给看护,她晚上在另一间病房陪夜,但会时常过来看看。
      他的情况很糟,但并没有一天比一天差,坚持不肯插导尿管,而是艰难地起身,大大叉开双腿,以一种奇特而可笑的姿势扶着墙慢慢往厕所走。
      小鱼说,他是想维持最后的自尊。
      我苦笑。
      自尊,他还有么?这些日子来,当大家知道情况几乎没可能好转,知道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他却始终不肯放弃,宁愿卑微地、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为他感到累。
      这样活着还有意思么?手脚肿胀,双腿合不拢,胸积水呼吸困难,胸口随时会大出血,永远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去坐或躺,双眼凹陷,夜里从来睡不着,对最亲的家人发脾气……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
      他本该是洒脱、大度、就算在女友的婚礼上也举止得体仪表不凡的人啊。

      农历正月十五那天我整理东西回学校注册,没有去医院。
      我和舅舅同住一间卧室,虽然他已住院月余,房里仍然若隐若现有股腐败的味道。
      床头的架子上排着一列陶艺,都是生肖动物,一共九只。
      包括今年的这只。
      以前不是没想过,当集满十二只以后,舅舅还会变着花样送我什么新年礼物。

      那天回到学校,领书、开会、打扫宿舍,一直忙到晚上。躺在床上和室友聊了几句,便沉沉入睡。
      一夜乱梦。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里的电话猛地响了起来。
      没有人去接,被吵醒的下铺嘟哝着抱怨,但是没有去接。
      电话响了十几下,然后对方挂掉。我有点心慌,但是逼迫自己继续睡。

      再一次在梦境中被吵醒。
      仍然没有人接电话。
      但是铃声持续地响,一声又一声,撕裂我的耳膜。
      我扯起被子,捂住头。
      铃声终于停止,但是没过几秒,重又响了起来。
      下铺气呼呼地一掀被子跳下床,没好气地去接电话。然后叫我的名字。

      我心一惊,慢慢爬下床。
      是妈妈。
      她哑着声音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舅舅今天早上殁了。
      我说不出话。
      她又道,你快点来医院,见他最后一面。
      我说,我马上来。

      我挂了电话,转身进厕所。
      站在幽闭的隔间,忍不住弯下腰,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心脏好像被谁攥在手心,牢牢捏着,五脏六腑全部挤到一起。
      人在产生悲伤情绪的时候,脑垂体分泌浓烈的情绪激素,心肌搏动失速,引起一过性心肌缺氧,从而产生缺氧性疼痛。
      这就是所谓的心痛。

      我的父亲死了。

      上完厕所,我爬上床叠被子,终于痛哭出声。
      已经是六点多,室友全部起床准备上早课,见我如此,不禁大惊失色,连问怎么了。
      我只是哭,像个孩子一样、像个女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哭泣。

      我没有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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