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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8.
进来的人被请到了茶座上,门外的侍卫端茶倒水,恭恭敬敬道:“大师,老爷在回来的路上了,请您稍候片刻。”
大师?来人是天问?
顾之洲和齐武各自盘踞在一角,不动声色的看着底下。
茶座上,天问盘腿品茶,从顾之洲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一尊瘦削的背。他打量着,目光从天问的发顶落到端茶的手,这人喝茶很有一套,动作儒雅讲究,比起装模作样的驱魔先生倒更像个文人。
他低头吹走面上茶叶,抿一口,再晃一晃。
顾之洲觉得这人好矫情。
不多时,房门再一次打开,当朝丞相李固笑着走了进来。
“大师,久等了。”
天问坐着没动,似乎并不把李固放在眼里,客气疏离的寒暄几句。
听着天问拉锯般嘶哑的嗓音,顾之洲难耐的皱起了眉。
待李固也上了茶座,天问道:“六皇子失踪,怨灵也不见了。”
李固悚然一惊,手中的杯子都没拿住:“什么?”
天问将倒在桌上的杯子扶正,又重新倒了一杯,手掌一挥,桌面上的水渍便干了:“他们还在城中。”
李固皱眉沉吟,手掌捏紧攥拳:“大师不是能召唤怨灵吗?再做一次法,杀一次就是。”
天问轻笑一声,因为声音嘶哑,笑声都较常人更诡异:“召不来了。”
“什么叫召不来?你昨天不是召来了!”
天问摇了摇头:“错失机会,再想杀他就难了。”说着,他将脸转向紧闭的窗子,似是透过那层窗户纸瞧着外面的凉亭:“现在有人护着他,高人,非你我所能敌的高人。”
李固一介凡人,在他的认知里,这世上最大的就是皇帝。他是当朝宰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以为怨灵已经足够厉害,而且这么厉害的鬼还不是为他所用?因而,听了天问的话,他并无几分上心,只道:“能有多高?怨灵也无法应对么?”
天问又笑了一声,嗤笑意味明显:“凡人眼界顶天就是九五之尊,自负又蠢笨,不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你——”李固气结,又生生忍下不敢发作。
他专权了一辈子,眼下只“棋差一招”就能踏上权力巅峰。虽不懂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对“小不忍则乱大谋”看的分外透彻。
转眼李固便已平静,尊敬道:“大师,你们那些鬼神之说我不懂,但只要我们能拿下皇位,日后还不是听从你们调遣?如今一计不成,只能另作打算,决不能让陈璞玉坐地起势。”
“走一步看一步吧。”天问的语气倏然轻快起来:“插手的那两位可不是好惹的,怨灵至今未归,只怕已经被他们收走了。”
顾之洲藏在高处,只隐约感觉天问说话时的语气有些熟悉,可又想不到是在哪里听过。
“现在只能先将那人当作陈璞玉处理了,世人面前他已经死了,若要动作也不会太招摇。”天问道:“但他现在毕竟有了靠山,恐怕会对皇位再起心思。陈良玉命格祥瑞,有天子之相,神仙即便再有神通,涉及皇室命数,也不敢随意篡改,这一点上你们大可放心。至于旁的,暗中搜寻陈璞玉下落就好,逼宫之事,暂放一放吧。”
“只怕逼宫是势在必行了。”李固吐出一口气,眉目忽然狠厉起来:“这么多年,六皇子与我针锋相对,搜集的那么多证据,皇上看了多少,信了多少,又有多少往心里去。虽然面上不说,只看皇位至今悬而未决便知皇上早已疑心我们。他不会将自己的江山,交到一直算计他的儿子头上。他留我,是为平衡朝中局势,若这势头打破了呢?”
“丞相所言何意?”
“我在皇上身边安了探子,据他所言,皇上有意在朝中重设太傅与侍郎。若此举成真,那我这个丞相便只剩个名头了。”李固的声音低了下去:“此外,听说皇上这些日子以来秘密召见了几位亲王。古往今来,虽说皇位多传亲子,但也并非没有传给兄弟的先例啊。”
李固所言,显然不信天问所谓的“天子之相”,毕竟在他们眼里,只有拿在手里的东西才最让人放心,那些命格之说,太虚无缥缈。
顾之洲微微一愣,如果天问所言非虚,傅子邱昨夜那样竭力阻止自己襄助陈璞玉,也是因为早就知晓他二人的命格?
天问无奈摇头:“随你们吧,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有侍卫来敲门,说皇上召见李固才散场。
门再一次合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顾之洲准备下去,正要动作之时,突然发现此刻的阳光透过窗叶正好钻过房梁间的夹角,他顺着光线看过去,视线定在房中的屏风上。
光柱穿行,屏风拢上一层清辉,看起来几近透明。
顾之洲脸一沉:“我好像知道他们把东西藏在哪了。”
纵身跃下,顾之洲抬起两指在屏风表面敲击。
齐武抬起眼。
空的。
齐武挪过来,耳朵附在精致的龙纹雕刻上,以指节轻叩,皆是闷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顾之洲嗤笑一声:“李固好狡猾。”
“现在怎么说,开屏风势必会惊动外面的人。”
许是拿准了账本的位置,顾之洲倒没先前那般畏手畏脚。
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不再刻意压低声音:“无所谓了,拿账本要紧。但记着,不可在凡人面前动用灵力。”
这声音虽然不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但也足够外面的人警觉。
看门的侍卫训练有素,顾之洲话音刚落,便有一记长钩破门而入。
他侧身避过,长钩扫到厚实的檀木桌上,木料分崩离析。
“我对付他们,”顾之洲抽出潇河,一剑斩断飞来的长钩:“你拿账本。”
齐武不敢耽误。
顾之洲不敢暴露身份,连灵力都没往剑上输,凭着一腔内力应付起来。
守住书房的八个侍卫一拥而上,有两个想去追齐武,被顾之洲一个漂亮的剑花留住。
银蓝色的长剑飞快舞动,凌厉的剑气呼啸而过。
顾之洲贵为剑门至尊,三界中鲜有敌手。
这八个人若是拆开来打兴许没点作用,但合在一起倒似有个阵法,首尾相连,环环相扣。一个人断开,另一个人立刻接上。顾之洲眉头一挑,觉得有趣。
若将这八人放在江湖之中,恐怕没几个人能敌过他们连手。李固在家里养了这么一群高手,该是何等居心。
顾之洲许久没和人动手,筋骨都软了,难得碰上个有意思的,有心和他们多玩一会儿。
齐武动作倒快,卸下腰间匕首朝屏风上轻轻一划便开了个口子。没划几下,似是嫌慢,干脆沿着边框一口气割到底。
屏风最外层开始松动,齐武两手一掰掀开一角。
侍卫瞥见这边,一道长钩极速飞来。
齐武敏捷侧身。
澄澈的剑光闪过,顾之洲一剑断开钩子。
装着倒刺的钩爪掉在脚边,齐武也识货:“莲花钩?晚亭水榭也开始做朝廷的生意了么?”
回应他的是又一记长钩。
顾之洲擦着钩爪转到齐武跟前,潇河在身前一旋,绞断了铁钩中的刺。
他抽空瞪了齐武一眼,没好气道:“你能别废话了吗?”
齐武耸耸肩,接着拆屏风。
打斗声引来了府中其他侍卫,但因为大半人马都跟着李固进宫办丧事了,人并不多,战斗力也不强。
顾之洲打着打着觉得没劲,剑势逼仄起来,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不取人性命,只将人击退。
“啪嗒——”
最后一块与屏风相连的木角被掰开,齐武展臂一挥,终于卸下外层。
只见雕着繁复金龙的外壳褪下,屏风的夹层中,整整齐齐码了一整面的纸。
齐武摊开掌心,无形的内力拂的纸页翻飞。再合掌,纸张有序的叠起,一张接着一张,尽数落在身前的小榻上。
齐武弯腰拾起那沓纸,翻动几下,而后收入袖口。
“有了。”
顾之洲闻言不再恋战,霸道的掌风一挥,当即便逼退了围上来的几圈侍卫,在门前破开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足尖点在地上,两道身影飞快的消失于天际。
·
傅子邱回到房间,先是在门上设了个复杂的法咒,鲜艳的红色,嵌入门中便消失不见。
而后他拿出乾坤袋,放出了秦仲和的怨灵。
傅子邱坐在凳子上,一只胳膊撑着身后的桌子,另一只手无意识捻动食指上的戒指。他斜眼睨着秦仲和,这人白色的囚服上两个黑洞,缕缕泛着凶煞的雾气。
一个是被他的箭羽射的,一个是被潇河戳的。
一上一下,挨得贼近。
傅子邱勾起脚边的凳子,往秦仲和那边一踢,朝他努努嘴:“坐。”
秦仲和的思维似乎有些迟钝,看了看傅子邱,又转向身前的椅子,好像在辨识这句话的意思。他顿了片刻,慢吞吞的挪动着步子,魂灵并无重量,秦仲和轻飘飘的坐在傅子邱对面。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傅子邱问道。
秦仲和的眼睛颤了一颤,那颜色不似初见时那般泣血,隐约可见黑白的轮廓。他点了点头,开口回道:“记得,秦仲和。”
傅子邱又问:“知道你死了多少年么?”
秦仲和愣住,面露犹疑。
“十五年。”傅子邱替他回答。
秦仲和一瞬间失神:“这么久了……”
“还记得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秦仲和怔松着,像是在回忆,神色开始变的痛苦,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明显:“我差点杀了璞玉。”
“是,”傅子邱点点头:“你不仅差点杀了陈璞玉,你还吃了满街无辜的鬼魂,他们本可以投胎转世,重入六道轮回,但是现在彻底魂飞魄散,是你剥夺了他们生的机会,和杀人没有区别。”
秦仲和垂下眼,低声重复:“杀人……”
“一百三十七个人。”
秦仲和低着头不作声,留着黑色长指甲的手却搅在一起。
傅子邱继续说:“十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你心心念念的国家、这里的子民,你曾经尽心尽力维护的君主,你发誓赌咒出卖灵魂也要回来讨回的公道。”
“不是的!”不知是戳中了哪根神经,秦仲和猛的打断他,声音尖利,是厉鬼独有的。
傅子邱挑起眉梢,若有所思的模样:“哦?”
秦仲和摇着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我……我不想的。”
“现在说不想太晚了吧。”傅子邱无情拆穿:“没有滔天的愤怒和怨气,谁能利用你?你对这个国家有多呕心沥血,陈匡有多冷酷无情,你就有多恨。”
秦仲和还在摇头,低声嘟囔,全身都在抗拒。
然而傅子邱对他的鞭笞还没有结束:“不敢承认了?至少在你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我没有……”
“你越恨就越不能控制自己,多大的怨气啊,小小怨灵竟能出入皇城!”傅子邱一掌拍在桌子上,杯盏相撞,铃铃铛铛。他倏地站起身,一把揪住秦仲和虚无的前襟,那片薄薄的布料在他手中抓紧抓实,抓到指尖泛起青白:‘“说!是谁在控制你?是谁叫你这么做的?你们有什么目的!”
秦仲和陡然无力,眼中的红色彻底褪去,恢复成黑白分明。
他嘴唇翕动,震颤不休,满目悲怆竟是不可置信。
“我……”他颤声开口:“我恨陈匡,恨这个国家。但我……未曾想要伤害这里的子民……”说着,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控制不住自己,是它们……好多火,它们不停的烤着我,我觉得烫……我很热,那些火就藏在我心里……只要拿出来就好了……拿出来就舒服了,它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我不想的……”
一串话说的驴头不对马嘴,傅子邱飞快的提取到关键,他逼向秦仲和的目光:“它是谁?”
秦仲和瞪大了眼睛,牙齿碰出“咯咯”的响声,似是惊惧。他看着傅子邱,一行黑气从眼眶蔓延开,那是鬼魂的眼泪。
他说:“……是火。”
傅子邱松开手,退回到椅子上:“你没有心了。”他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注视着秦仲和,近乎残忍的剖开事实:“藏在你身上的,是怨气是恨意。在你身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没有心了。”
并不是所有的鬼都能如此冷静的正视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它们游荡在世间,徘徊于三界,为着一缕执念不愿离去。它们总以为自己还活着,以另一种方式。
但傅子邱不同。
从他死去的那一刻,他就清醒的意识到,他死了,由身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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