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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6.
陈璞玉住着的景和殿,一片死寂。
景和殿外一墙之隔便是御花园,那里灯火通明,妃子们相伴饮茶赏月。
而殿内却被一道咒笼着,阴森森的,里头人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顾之洲抽/出潇河,在咒墙上划开一道裂口,两人化作两束灵光钻了进去。
及至殿内,里外血气冲天,满地都是宫人的尸体。
后室传来一阵响动,傅子邱警觉的挑起眉。
下一瞬,指间的黑色戒指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在暮色中化作一支箭翎,箭镞上闪着夺目的红光,呼啸着穿过白墙,带起一阵飞烟碎石。
咻——
箭风擦着陈璞玉的侧脸,精准的射中正和他胶着的怨灵,又死死地将他钉在墙上。
傅子邱一脚踢开散架的门扉,先是打量了一下陈璞玉。
当朝六皇子有点狼狈的撑着剑,身上大小伤口都在渗血,偏生一双眼睛坚毅中透着不服输的光,对视中坦坦荡荡,似有一身折不断的傲骨。
面对怨灵毫无惧色,看见傅子邱也只是惊讶一瞬。
胆识过人。
秦仲和在墙上挣动,突然发力,身下墙皮龟裂,似是想要硬生生从钉死他的箭翎中穿过。
顾之洲提剑赶来,想都不想就把潇河掷了过去。
倾泻的灵力将秦仲和困住,那要命玩意儿总算消停了。
傅子邱用乾坤袋把秦仲和收走。
顾之洲拉起陈璞玉,身旁傅子邱一言不发的将潇河递到手边,他下意识侧了下腰,露出潇河冰蓝色的剑鞘。
傅子邱自然而然的把剑插了回去。
腰上一沉,顾之洲倏地反应过来,他猛地看向傅子邱,发现对方也正瞅着他,似是也才回神。
都说习惯成自然,一切的顺理成章都是下意识。
思绪翩飞,翻越似水流年,拉开层层帘幕。
沉积的黄沙之下,是一次次并肩作战,是足以交托生命的信任,是刻入骨血的熟悉。
哪怕时间留下的空白让两个人变的陌生,即便是面目全非的模样,也还是能轻易捉住曾经的点滴。
“咳……”还是陈璞玉先受不了这氛围,打破僵局:“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傅子邱移开眼,道:“宫里不安全,有人想要你的命,先跟我们走吧。”
·
一神一魔外加一人一鬼,悄无声息的回了客栈。
陈璞玉受了伤,全是给秦仲和爪子挠的。
进了屋,顾之洲学着傅子邱那天的动作,上去就把人家衣服撕了。
好惨,全身都是深可见骨透着黑气的伤口,这人真是个硬汉,凡人之躯受着,到现在也没吭气儿,顾之洲有点佩服他。
他想给陈璞玉疗伤来着,一时之间不知从何下嘴。
正犹豫着,傅子邱捏着他的后颈皮给他拽开:“你干什么?”
“给他疗伤啊。”顾之洲照着陈璞玉后背比划着,说的理所当然:“这一身,没看见吗?”
傅子邱无语,想说我又不瞎。
他把顾之洲赶到一边,手一招,唤来两个小鬼。
顾之洲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傅子邱指着陈璞玉:“他中了尸毒,帮忙吸出来。”
小鬼两眼放光,贪婪的舔了舔唇角,饿死鬼似的就扑上去了。
顾之洲看的一愣一愣,忍不住往后肩上摸了一把,他小心翼翼的觑着傅子邱,偷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明明可以喊小鬼来吸尸毒,那天傅子邱为什么要亲自替他疗伤?
顾之洲当然不会问,傅子邱自然也不会说。
正给小鬼当大餐的陈璞玉抬头看看他们,道:“今夜那个,真的是秦太傅吗?”
差点忘了,这人是秦仲和的得意门生。
顾之洲奇怪看着他:“你看见秦仲和不怕么?”
陈璞玉摇摇头,目光坦荡:“我从不信鬼神,但今夜得见太傅,我相信是天理昭昭,神佛有知,要还他一个公道。”
傅子邱道:“十五年前,秦仲和以谋逆罪被问斩。丞相李固亲自查办,皇上亲手批的。你说要还他一个公道?”
“太傅是被诬陷的。”陈璞玉的脸色因失血变的虚白,小鬼正给他挖去腐肉,疼痛难当,但他说这话时却异常坚定,眼睛都好似在发光:“太傅一生鞠躬尽瘁,殚精为国,你们去虞都城随便喊一个人问问,谁家不曾受过他的恩惠?他是被诬陷的。”
面对陈璞玉的坚定,傅子邱显得冷漠多了,他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看着,近乎无情的说:“是么,可我听说,抄他家的时候,光那一屋子夜明珠都闪瞎了好几个官兵的眼睛。”
“呵呵。”陈璞玉肩胛抖动,竟笑出声来:“太傅一生清廉,夜明珠?他家连油灯都没有,整宿点着蜡,熬得眼睛都坏了,就为了给这个国家出谋划策。到头来,国家还他什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编出来的夜明珠,都是假的。谁能不恨?”
陈璞玉瞪着眼睛,眼眶一周血红:“他尽心服侍的君主,不信他,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全家。他同窗多年的好友,诬陷他,将他拖上断头铡,要了他的命。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大虞,临死,咒了最怨毒的誓言,杀了背弃他的王,毁了这座城。可今晚,他扼住我的咽喉,却久久未能下手。”
陈璞玉睫毛颤动,一行清泪落下,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是我无能,这么多年……未能还老师一个清白。”
帝王家的孩子,成长的总要比旁人快些。
陈璞玉早慧,人都说“慧极必伤”,他却相安无事长到了十八岁。本以为此后亦能一帆风顺,不求坐上至高无上的皇位,但求为大虞开疆拓土,守卫边境安稳。
他也曾有满腔抱负,未及施展便无声的湮灭了。
秦太傅教导他:“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要以“德”服人,与人为“善”。他奉为圭臬,没有片刻敢忘。
结局却是可笑又可悲的,秦仲和一生清廉,德善兼备,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陈璞玉修己身,立其志,知耻且无畏,赤诚又坦荡,最终被隔绝于皇室之外,空有虚名。
正如陈璞玉所说,世事如此,焉能不恨?
傅子邱终是缓了神色,小鬼处理好腐肉,他毫不吝惜的放了一盏的血,再让小鬼给陈璞玉抹上。
魔血生肌,不消片刻陈璞玉身上连道疤都不剩。
但新疤痊愈,他们这才看清,陈璞玉还有满身的旧疤。刀枪剑戟,这身皮囊似是被针硬生生缝上的。
顾之洲只看了一眼就撇开目光,他转头去看傅子邱。
这回放的血太多,傅子邱掌心的伤口没能那么快便自行复原。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苍白的指尖落下,像是在他心上凿下一个个小坑。
他把傅子邱的手牵过来,凭空一抓,手里多了条帕子。刚要裹上,傅子邱不自在的把手一缩:“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顾之洲按着他,数落道:“你弄的我房里到处都是血,难闻。”
傅子邱手指颤了颤,垂下眼没再动弹。
他转向陈璞玉:“这么多年,你就甘心?”
陈璞玉笑的苦涩:“换你你能甘心?老师走的那一年,我拼命调查取证,想要替老师平反。可总是进行的不太顺利,当时朝中以老师和丞相李固为首分为两派,老师一死,那些人唯恐牵扯己身,发了疯似的要将自己择出去,没少编些莫须有的罪名。还有些人干脆投靠了李固,很长一段时间,朝中都只有李固一人专权。”
顾之洲仔细的包扎好,闻言抬眼:“自古君主最忌专权,陈匡受得了?”
“自然受不了。”陈璞玉道:“后来有人提议,多设两个官职替丞相分忧。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在朝中三权鼎立的局面。他们谁也管不着谁,谁也动不了谁,如此方能制衡。”
顾之洲道:“那秦仲和的案子,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陈璞玉摇了摇头:“算是有几个旧部吧,帮着我搜罗了不少证据。”伤口已经痊愈,他慢吞吞的穿起了衣服:“起初我也只是怀疑,毕竟老师倒了,最得力的就是李固。直到探子来报,说李固手里有一个账本,可能和这案子有关。我当时年轻,也可能是太急着替老师平反,冲动了。”
“然后呢?”
“然后……”陈璞玉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回忆:“然后我就去找父皇,我把手头上所有的证据,包括那个听来的账本一股脑全告诉父皇。父皇震怒,当即派人去李固府上搜查。”
傅子邱插了句嘴:“什么也没搜到?”
陈璞玉应道:“不仅什么也没搜到,我之前交给父皇的证据,包括一些地方官员的口供,富商们供词前后矛盾之处,还有李固连续三年在大内安插的心腹的名单,应当还有些别的什么,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总之,所有这些全被父皇推翻了。末了,父皇告诫我,有些人当舍则舍,有些人当用必用。”
“从那天起,父皇便开始疏远我。我手上的权力一点点被收回,宫人们依旧如往常一样敬我,但我却再没有得到父皇的重用。起初我想不明白,我不懂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明明什么错都没有犯。直到我琢磨出父皇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人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父皇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老师是什么人,他究竟有没有谋逆,这些都不重要。在朝堂之上,过于聪慧是罪。在百姓之间,过于受爱戴也是罪。老师挡的不仅是丞相党的路,他的良善、仁义、勤德,终于也成为了挡在父皇面前的绊脚石。人命如蝼蚁,皇帝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不容辩驳。”
顾之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的肝疼:“什么狗皇帝?敢情挡着他道儿的就得死呗,那谁还替他办事?”
陈璞玉无奈道:“在朝中行事如同走钢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但与此同时,它带来的金钱、地位、权势,是人人无可避免的向往。”
顾之洲冷笑一声:“我就不向往,权力、地位,不如有个能说的上体己话的人来的实在。”
“只能说人各有志,各有追求吧。”陈璞玉看向他:“一个人得到的大于他失去的,自然便多些知足。阁下此言,是因为您站的高,看的远,想要的伸手就能抓住,自然不在乎那些虚名。”
顾之洲哑然。
他无意识的抓了下手,摸到了自己染了茶渍的裤腿。傅子邱什么时候把手拿回去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哪怕他站的再高、看的再远,伸出手,抓到的还是虚无的空气。哪怕那虚无能在他掌间变幻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也不过是些没有灵魂的死物。
曾经也有跳动的鲜活存在于他咫尺之间的地方,他没抓住。
只是没想到,这一失手,咫尺便是天涯。
半晌,他一脸漠然没再说话,似是被戳中了不可拨动的逆鳞,疼的他发慌。
傅子邱接过话茬:“陈匡疏远你,你就没再争取?”
陈璞玉换了个姿势:“怎会不争,我心知朝中容不下我,便向父皇自请去镇守边疆。”
“他没答应?”
“不,他答应了。”陈璞玉道:“那一年我二十岁,在黄沙漫天的边塞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我为父皇、为大虞出生入死,几番差点命丧敌手。直到边疆渐稳,边塞的军人无所事事,便思忖着怎样让边关的百姓过的再舒坦些。没想到,就这样还是碍了他们的眼。从虞都到边关,十万八千里,他们的手伸的好长。”
“你身边有丞相的探子。”傅子邱道。
“嗯,我们在边疆的一举一动,全被李固看在眼里。我们带着百姓种些适合这边气候的瓜果蔬菜,设立边关寮,帮他们安身立命。边关缺水,我们便自黄沙底下深挖硬砸,从千里之外的河道引水过来。那边的百姓淳朴的很,谁待他们好,便把心掏给谁。他们眼中没有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君主,只有拼死拼杀护他们一方周全的将士。所以,当我们在百姓眼里的威望越来越高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了。”
“是李固的意思?”
陈璞玉看笑话似的看着傅子邱:“他有那么大的权吗?他只消把我的动静告诉父皇,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傅子邱了然,原来自始至终都是陈匡为了平衡权力,遏制权力的一个局。
陈璞玉道:“之后没多久,我和几名大将便被召回了虞都。再回到虞都,朝上官员除了李固,大部分都换了人。我被孤立、被疏远、被边缘化,人人都道我是皇子,但人人都心知肚明,父皇最忌惮的就是我。”他懒懒的靠在桌沿上,一个晚上吐尽半生苦水,着实有些疲倦:“然后我就想开了,在边关那几年磨平了我的性子,学会了一个道理——沉得住气的,才是笑到最后的。”
说着,他狡黠的冲傅子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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