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人里

　　海风吹动窗帘。

　　那位沉睡安静的旧日情人，如今就在这劫后余生的岁月里，把昔日的仇恨就这么怨毒地送到了他门前。

　　白色的窗帘，在圣期亚那圣洁的阳光里，像是一位孤身的少女，送来被遗忘许久的信息。

　　一个像你这样满心怀疑的人啊，真的为一个人保有绝对信任的空间吗？

　　你真的，真的相信吗？

　　简弈缓缓地抬起了头。

　　温沁正怀里抱着一束花，将其中一枝折下来，笑着给他别到耳朵上去。

　　简弈本来就是比较严肃的人，见温沁要给他戴花，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温沁见他躲，反而更起了作弄他的心，把花别在他的耳朵上，笑着说道：“你这样很好看，我要叫奶奶来看。”

　　简弈的耳朵上带着花朵温暖的枝干，那里还带着一点圣期亚那阳光的温度，仿佛是温热的生命，栖息于他的耳际。

　　简弈说道：“你这样干什么，奶奶见了，要笑话我了。”

　　从温沁的视角，那并不是很好笑的场景。

　　相反，她觉得那个场景很美。

　　是什么时候那个温暖阳光的大哥哥变得阴厉又狠毒呢？她记不得了。

　　可是现在啊，在这温暖的阳光里，他身上穿着无害的白色睡意，头发因为睡觉睡得有点卷曲，微微垂下的眼睛旁，是盛放的粉色花束。

　　确实和他不符，但是又有一种异样的美。

　　一向强势有手腕的他，鲜少露出这样顺从的模样。

　　仿佛是只留给她的一面，在那些厮杀里，尚未死去的最后的温柔。

　　温沁逗过了他，又看了一眼徐辰逸，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徐辰逸惊慌地看了一眼温沁，连忙摆手，说道：“我走，我现在就走。”

　　他转身慌忙逃窜的时候，一头撞上刚刚上楼的赖间日泽。

　　赖间日泽虽然人看起来很瘦，但是身体十分强劲有力，这一撞，撞他的徐辰逸反而跌跌撞撞几步，险些摔倒。

　　赖间日泽伸出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徐辰逸，眉头一皱，简短地说道：“当心。”

　　那份收敛的礼貌，更让徐辰逸害怕。

　　因为做了亏心事，又加上赖间日泽平时的声名，他慌张地看了一眼赖间日常现在的主人：温沁。

　　这是一个威胁吗？徐辰逸害怕地想。

　　赖间日泽像是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盯住了徐辰逸的眼睛。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徐辰逸匆忙逃窜。

　　等他逃走之后，温沁这才注意到，赖间日泽今天罕见的穿了和服。

　　对于杀手而言，和服，是危险的。

　　因为它并不如简装那么方便，让夜间睡觉也要坐着睡觉的赖间日泽感到那么安心。

　　温沁说道：“赖间，我很高兴你能穿和服来见我。”

　　这说明，他住在这里，还算舒适。

　　赖间日泽说道：“我穿什么，与你无关。”

　　说完，他将手中的卡片递给了温沁，说道：“这次例外，我需要提前结算。”

　　赖间这样的杀手，一向是一天，结算一天的账目。

　　一天不结算，他就会走。

　　他随时都会走，也不会提前预支任何的费用。

　　提前结算这种事，他跟着简弈将近五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简弈把自己耳边别着的花摘了下来，挪动轮椅，挡在温沁前面，说道：“赖间，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温沁还没有准备好带领这些杀手，或许就连他们，也想从她这里得到更多一点。

　　简弈护住了温沁的那一瞬间，他又看着赖间日泽身上的和服，忽然想：

　　她真的还需要他的保护吗？

　　赖间日泽说道：“这和你无关。我现在的雇主，不是你。”

　　说完，浅褐色的眼睛看向温沁，白净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的请求：“只这一次，拜托了。”

　　从他这样寡言少语的人嘴里听到一句“拜托了”，让温沁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发生了。

　　赖间日泽虽然行事看重金钱，但是他并不是一个贪钱的人。

　　他的生活很简单，只有他，和一条狗。

　　他的佣金，可以算得上是这里一个企业高管的工资，更别提还是日结的现金。

　　吃、住完全不花任何钱的人，有如此高的收入，怎么可能缺钱？

　　如果说不缺钱，他一定是最不缺钱的。

　　温沁看向赖间日泽，眼睛里带了一点关心的神色，问道：“赖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如实和我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的。”

　　赖间日泽沉默着，垂下了眼睛。

　　他是很擅长沉默的人。

　　简弈早就说过，不要惯坏了手下人。

　　他见到赖间日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温沁，登时语气不好地说道：“赖间日泽——”

　　温沁把手里的一整把花都塞到简弈的怀里，说道：“你先别说话。”

　　她了解赖间日泽的为人，非常了解。

　　这个了解，就是她信任的基础。

　　她既然选择了相信赖间日泽，那她就愿意一直相信到底。

　　温沁说道：“我才是你的雇主，你不要管他的看法，和我如实说，好吗？”

　　终于，赖间日泽抬起眼睛来，示意温沁出来一趟。

　　温沁看了一眼简弈，意识到那一瞬间他有些许的受伤。

　　虽然都是他信任的人，但是这么多年了，赖间日泽毕竟是简弈的手下，这才他生病短短几天，赖间日泽，已经全然地转向了温沁。

　　简弈不知道要高兴，还是要悲伤。他只是强烈地感受到失去，身边的一切，都在伴随着残疾的发生，像是站台上飞速逝去的火车一样要离他而去。

　　温沁和简弈对视了一眼，简弈对着她微微颔首。

　　温沁带着赖间日泽走出了房子，来到了无人的花园里。

　　温沁说道：“现在你是安全的，你说吧。”

　　赖间日泽这才开口说道：“我在日本的妻子，需要一笔很大的钱。我没有这样多的钱。”

　　温沁一惊。

　　不，这不可能。

　　温沁说道：“你跟着简弈这么多年，哪怕是你挥金如土，你也有一笔巨款了，她到底向你提出了什么样的请求，让你还会不够？”

　　似是不想提及往事，赖间日泽停顿了一下。

　　但是这些琐事，对现在的他而言，也无非是旧日记忆的一个虚影，说来给人听倒也无妨。

　　死亡都不在乎的人，自然不会再在乎名声。

　　赖间日泽说道：“我在日本的时候，妻子已经有了情人。我们分离之后，都并未提起过离婚的事，这许多年里她偶然有信来，也只是讲述身边常事。”

　　“我们像朋友一样，给彼此写写生活中的小事已经多年。我们都是很守旧习惯的人，所以每个月一封信往来，十年了，天涯海角，从未断过。”

　　赖间日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是低头从袖子中取出了信件：“你看一下吧，你或许看不懂。”

　　温沁接过了信件，她虽然看不懂，但是手机上有翻译软件，她拿出来拍照翻译了一下。

　　赖间知道她不懂日语却给她看，只是为了证实事情是真的。

　　赖间说道：“有人绑架了她的儿子，要价是两百万基元。这个儿子是我离开后她与情人生下的，已经七岁了，如今正在上小学。”

　　温沁用翻译软件翻译的结果，也差不多是这样。

　　两百万基元。

　　这相当于三百多万人民币。

　　在日本绑架一个孩子，要的价格是以圣期亚那的货币为基准衡量的。

　　除非……

　　是海域的人找到了赖间日泽昔日的家人。

　　温沁问道：“那你现在差多少？”

　　赖间日泽说道：“差得不多，只有五十几万基元。”

　　确实，赖间日泽的积蓄不算少。

　　但是即便是这样，这也未免离谱。

　　温沁说道：“赖间，这笔钱我可以预支给你。但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不恨你的妻子背叛你吗？”

　　赖间日泽说道：“我对婚姻的概念，仅存于责任。在责任上，我们对彼此，并无什么亏欠。”

　　那样内敛的、压抑的感情啊……

　　也就是如此，被这般轻易地，一笔带过。

　　温沁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是什么责任？”

　　赖间日泽说道：“朋友的责任。尽力而已。”

　　温沁说道：“赖间，这笔钱我可以预支给你，事实上，从我的利益出发，我更希望预知给你，因为这样你在一段时间里就必须为我工作，我的变数小了很多。但是我想，或许这件事我们要找出幕后的凶手，否则这件事不会停止。”

　　赖间日泽说道：“温沁，我为你工作。你是我的雇主，你负责给我钱。而我在为你工作的时候遭受的任何报应，是我接下工作的时候就准备好承担的，与你，无关。”

　　“我不会要求任何人，为我承担多于应有的责任。”

　　“如果你给的比我要的多，我就不会向你要了。”

　　赖间日泽说罢，从温沁手中拿过了那封信，对着她鞠了一躬，用日语说道：“谢谢。”

　　温沁只能听得懂他很少的几句日语。

　　也包括这句，郑重的，“谢谢”。

　　温沁见他走了，在他身后追了几步，喊道：“等一下！”

　　赖间日泽没有回头。

　　温沁又说道：“赖间，我做错了什么吗？”

　　赖间日泽沉默着，走到他的院子里牵起了狗。

　　温沁看到他牵起狗，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她连忙说道：“这件事我们可以不谈了，或者是我直接按照你的要求给你预知也行，赖间，我还是需要你为我工作的，你——”

　　赖间日泽这个人，他随身携带的东西非常少，随时都可以走。

　　牵上狗，就能离开了。

　　他牵着狗绳子，穿着和服，转身看向温沁。

　　温沁站在他面前，有点不安地问道：“你明天还会来工作的，对吧？”

　　赖间日泽沉默了半晌。

　　之后，他又郑重地微微向温沁鞠了一躬，用中文说道：“再见。”

　　说完之后，就这么沉默地从温沁身边离去。

　　温沁现在身边最好用的人，就是赖间日泽一个。

　　神枪手，简朴，没有弱点，业务能力极强，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日语的谢谢，中文的再见。

　　沉默地离去。

　　那一瞬间，温沁明白了什么。

　　就在她明白赖间日泽的那一瞬间，她也忽然恍惚间明白了简弈。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

　　不能冒的最大的危险，就是对一个人产生依赖。

　　“如果你给的比我要的更多……”

　　“我就不会再向你要了。”

　　温沁抬起头，发现简弈坐在二楼露天的阳台上，正看着自己。

　　对视的一瞬间，她在心里想：

　　你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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