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讲座

　　（一）稻田裕子
　　春意正浓，午后的东京大学樱花烂漫，参观的人流络绎不绝。稻田裕子也是浩荡人群中的一员，只是微微皱起的眉头显得几分心事重重，在满是喜色的人群中格外突兀。
　　稻田裕子，三十有三，离异的单身母亲，与一个七岁的儿子在这座城市里相依为命。她供职于一家效益一般的私企，普通文员，不过尔尔的月收入堪堪可以承担每月的房租与各项支出，却是再无节余。
　　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这个不过三十出头的女子已有些许白丝，原本姣好的面容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幸而儿子阿宽乖巧懂事，才叫裕子几分宽慰。
　　此刻裕子是不安的。
　　儿子阿宽今天发烧了，她本想请假在家照顾，不巧恰逢公司每月一次的团队建设日。不知为何，老板分外重视此类团建活动，也曾有同事在这样的场合缺席，后来他们都成了裕子的“前同事”。
　　“如果请假说要照顾孩子，也会被领导认为是借口的吧？”裕子如是想着，“若是为此丢了工作……这可如何是好。”于是只得放弃请假的念头，转而将阿宽交托给邻居惠子照顾。
　　尤其是裕子匆匆准备出门时，床榻上的阿宽那句：“妈妈放心，我会好好的。”几近让稻田裕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现下阿宽是否退烧了呢？稻田裕子眼神空洞地望着春樱，脑海浮现的，满是阿宽那红彤彤的面颊。

　　（二）方野惠美
　　春日的东大校园很美丽，尽是身着学士服的毕业学子拍照留念的身影。漂亮女学生的长发在春风的吹拂下翩翩舞动，与散落的樱花雨相映成趣。
　　方野惠美，稻田裕子的同事，人事部的负责人，东大心理学专业的硕士。她与裕子同龄，却是个独立的单身贵族。惠美有种冷艳的美，又深谙心理学，往往让男人们望而却步。
　　有趣的是，在与同事的相处中，那份冷艳会被隐去，大家认为她是亲和幽默的，极易相处。
　　母校重游，自是百感交集，惠美看着一个个露出爽朗笑容的学弟学妹，亦是扬起了笑容，当年的自己，是否也是这般稚嫩青涩的模样？
　　专业使然，她习惯探究人群，不自觉地关注起身边的同事。每一个微表情都尽收眼底，然后惠美瞧见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稻田裕子，那个心不在焉的女子。
　　作为人事部负责人，方野惠美熟悉每一个职员的档案。离异、带着孩子、租房，每一个关键词都暗示着裕子在这座城市立足的艰辛。虽然平日与行政部的她鲜少交集，但方野惠美觉得稻田裕子是坚韧的。那么此刻，她如此沉重的表情，可是发生了什么？
　　聪慧如方野惠美，裕子的为难让她一目了然。那也是此番团建活动最为让大家诟病的地方——赏樱之旅结束后，所有雇员还被要求参加晚上七点东大礼堂举行的有关传统日本文化讲座，裕子此刻的表情沉重，怕是与无法顾及家中的孩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吧？单亲不易，方野惠美如此感慨。
　　她本能地想要帮助裕子，便悄然走到了裕子的身旁。
　　“裕子，这是今晚的演出票，分区域入座，没有固定的座位安排。”惠美微笑着将入场券递给了稻田裕子，一面继续道，“领导是坐在A区域，我们都是坐在后排的G区域呢。”说罢，眨了眨眼，悠然离去。
　　稻田裕子微微一愣，看着方野惠美飘然离去的背影，如醍醐灌顶地，由衷地道了一声“谢谢！”。

　　（三）中村拓也
　　技术部的中村拓也是个冒冒失失的大男孩，大学方才毕业，初出茅庐的新人程序员。他厌恶循规蹈矩，所以打从一开始，便有点讨厌今日的团建之旅。虽然看见名牌高校的一个个活泼的女生让他觉得艳福不浅，但依旧打定了主意要逃离晚上的讲座。
　　“回顾校园生活之旅，那么没有逃课的体验，又怎会完整？”拓也如是想着，一个计划应运而生。
　　晚饭过后，中村拓也便早早地来到了大礼堂，礼堂里的人还不多，毕竟还有半个小时才会正式开讲。你也许会诧异地以为中村拓也改变了心中的主意，否则怎会如此卖力地出现在讲堂里？可显然，他的心中另有一番打算，他并没有坐在正中的席位里，而是挑选了最为偏僻的角落最靠边离大门最近的位置。
　　这便是中村拓也的如意算盘了，他已然设定好了闹钟，八点闹钟一响，他就将开启他的“翘课”计划，准点离去。
　　参加讲座的人一点点多了起来，中村拓也瞧见平日不太交道的同事一一走了进来。他不由压低帽檐，企盼着这群同事走到别处落座，若是有一两个熟人选择坐在他的身旁，可就大事不好了呢。
　　幸而一切进展的都是如此顺利，大家都选择了坐在靠前、靠中间的座位，中村拓也不由得意极了，想象着八点后的自己重回自由，而同伴们却要在这里继续忍受着这难熬的时光，更是几分窃喜。
　　八点，中村拓也准点离去，呼吸着夜里格外清新的空气，拓也在讲堂外的操场高声大呼“自由真好。”，惊得一对对夜幕中的情侣，纷纷递来鄙夷的注视。
　　中村拓也哼着小曲来到了东大附近的地铁站，坐上一班拥挤的地铁向着平日常去的夜店进发。看见了漂亮的学生妹，逃去了讲座，比平日技术部的加班更早抽身，真是一个lucky day呢。他如是感叹着，而地铁也已经开出了三站有余。
　　“叮”，清脆的铃音是短信传来，中村拓也悠闲的打开手机，却是一惊，转而跳下了刚到站的地铁，几分仓皇。

　　（四）井上不思
　　井上不思，总裁室的头把交椅，稻田裕子、方野惠美、中村拓也等人的上司，传说中那个一个不爽就让雇员成为“前雇员”的倔脾气老人。
　　A区是礼堂的前十排区域，只是此刻他却坐在场子的最后一排，方野惠美的身侧，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头戴一顶棒球帽，遮挡了大半个脸，看不见表情。
　　方野惠美猜测他的表情并不好看，因为此刻，已经有三名公司雇员悄然从他们身旁表情轻松地离开，并且再无回来。对于团建素来重视的井上不思，应当出离愤怒吧？方野惠美几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气压之低，也突然有几分后悔，传递给稻田裕子那份错误的信息。
　　一个……又一个……此刻已是八点一刻，讲座不过过半，公司的职员仍然坐在讲堂中的已是寥寥可数。这时的方野惠美反倒几分安下心来，毕竟，井上不思不会丧失理智到将他们全部炒掉吧？可是，井上不思又会如何处罚他们呢？惠美困惑，觉得摸不清领导的心情。
　　半晌，长久沉默的井上终于开口了，略带沙哑的嗓音异常轻松，仿佛只是听着精彩的讲座一般，丝毫未看见什么提前离场的下属。
　　“惠美，”他轻松地道，“麻烦你登陆手机OA平台吧，给大家发一条消息，还请大家在讲座结束以后，在大礼堂的门外集中，我们还没拍全家福呢。”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讲师，很是享受。
　　“是”，惠美几分错愕，点了点头照做了起来。
　　她突然明白了井上的用意，心下一阵凉意：很是高明的手法，一句话便叫那些提前离场地人原路返回，纵使不情不愿，也只得将痛往口中咽。
　　惠美甚至有些担忧起来，距离讲座结束不过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有些过早离开的人是否还能准时归来呢？若是缺席了大合影，怕是……
　　九点的钟声响起，讲师在一片掌声中结束了讲座，井上不思威严地走出礼堂来到大厅。全体下属整齐划一地聚集在一起，表情莫测，还有人喘着粗气。
　　“今天的讲座真是受益匪浅呢。”中村拓也满脸通红地感慨道，其余众人也皆是点头附和。
　　井上不思满意地点点头，与各怀心思的众人一同合影起来。
　　对了，也许我忘了交代，井上不思将每月的一日定为团建日，而那天正是四月的头一日，西方的愚人节。
　　所以那日的团建故事，在很久的后来被众人心照不宣地起了一个相同的名字——愚人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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