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

　　一碗白粥，熬得稠稠的。

　　许韵声舀起一勺，轻轻吹气，待晾凉了些，慢慢送到雒仁金的嘴边。

　　他的嘴唇干裂，嘴角微微起皮，隐约可见细小的血口子。

　　他仍然很虚弱，但意识清楚，能吃能睡的。

　　胡伯说他，年轻气盛，身子骨结实，慢慢调理一阵子，只要不落下病根，并无大碍。

　　清粥小菜，最是养胃，以汤药滋补，他的气色略有好转。

　　他的身上穿着许韵声的长袍，不够合身，系带紧绷，而且，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未结痂，只能敞着怀，袒露胸膛。

　　男女同处一室，一个衣衫不整，一个整洁素净。

　　雒仁金张嘴，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粥，细嚼慢咽。

　　黑黝黝的眸子，落在许韵声低垂静好的脸庞上，嘴角下意识地向上扬起。

　　许韵声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明知故问：“看什么？”

　　“看你。”雒仁金的声音有些哑。

　　许韵声不躲不避：“看我做什么？”

　　“没事，就看看。”

　　雒仁金说完这话，嘴角更扬，扯动皮肉，微微流出血。

　　许韵声眉心微蹙，忙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嘴角。

　　“看你现在这副惨兮兮地模样，还笑什么？”

　　雒仁金笑意不减：“我大难不死，还能赖在六爷身边，每天好吃好喝好招待，做梦都能笑醒了。”

　　他还是喜欢唤他“六爷”，习惯了，也觉得更亲切。

　　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

　　许韵声凝眸看他，继续喂他喝粥：“你少几句话，存着力气，养好身体。”

　　赖是赖，可赖得了多久？

　　“六爷要撵我？”

　　雒仁金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我没那么说，可你总是要走的。”

　　许韵声有一说一。

　　“我若是不走呢？”雒仁金又笑了笑，道。

　　许韵声不吭声了。

　　雒仁金笑着笑着，忽地叹气：“六爷别不要我了，我现在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最落魄的，就是他了。

　　许韵声若有所思，迟疑着发问：“你的钱庄呢？”

　　这几日，两人似乎不约而同有了默契，对他义父的事情，只字不提。

　　许韵声心有顾虑，这会儿才找到机会。

　　“没有钱庄了，我和那边一刀两断了！我什么都不是了，没钱没势没人，莫说别的，往后的温饱都要自己想办法了。”

　　从前，风光无限的泰和钱庄少东家，都是过眼云烟，不存在了。

　　许韵声静静道：“我在山上一切安好，没人难为我。既然都料理干净了，金爷可要说到做到，以后别再害人了。”

　　“我不害人。”雒仁金语气认真：“从今往后，我再不靠着伤害别人来弥补心痛。”

　　“我答应六爷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他病中虚弱，还要加重语气，难免吃力。

　　“你记得就好。不说了，把米粥喝了，继续躺着。”

　　雒仁金默默张嘴，对她百依百顺。

　　须臾，青鲤进来收拾，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气哄哄地神情。

　　她先是瞪了雒仁金一眼，复又如常语气，来到许韵声身边：“六爷，奴婢把汤药都熬好了，小火温着。”

　　“好，辛苦你了。”许韵声含笑看她一眼，看着她隐忍又别扭的小神情。

　　“青鲤姑娘，多谢。”

　　雒仁金也开了口，客客气气，认认真真。

　　青鲤又瞪他一眼：“我是为了我们六爷，你别多想！”她低头瞄了一眼瓷碗，心道：哼，八成是要快好了，越来越能吃。

　　她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休想赖着六爷不放。

　　雒仁金知她讨厌自己，索性闭嘴，再不多话。

　　青鲤收拾东西出去之后，他才又道：“你这丫头，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厉害得很。”

　　许韵声微微一笑，似叹非叹：“青鲤最是善良，你不知她的好处而已。”

　　“我已经得罪了她，以后必定要吃些苦头。”

　　她们主仆二人，那么亲近，感情甚好。

　　他想要留在许韵声的身边，青鲤必定要给他不少难处。

　　“她跟了你多少年？”

　　许韵声睨他一眼：“你这么好奇？”

　　“不是好奇，就是觉得六爷是个有福气的人，有这么个得力的丫头做丫鬟。”

　　这样忠心热肠的奴婢，可不多见啊。

　　许韵声摇头：“我可没把她当成是丫鬟，与我而言，她是亲妹妹一样的人。”

　　提及“妹妹”二字，许韵声稍微停顿了一下，忙看了一眼雒仁金。

　　果然，他的神情稍有变化。

　　“对不起。”

　　她突然道歉，雒仁金忍不住苦笑：“六爷没做错什么，何必认错抱歉。”

　　“青鲤她……”

　　许韵声心念一动，又继续道：“她一直跟着我，虽然我不比她年长多少……她是我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

　　雒仁金挑眉，目光深沉：“人贩子？”

　　“嗯，初夏时节，我跟着胡伯去市集卖绢，见到了青鲤。小小的一个人儿，眼睛睁得老大，乱蓬蓬的头上，插着稻草，那么可怜。”

　　“六爷是个好心人。”

　　“我原没想买她，只听那人贩子要拿她去街边的小馆子换饭吃，心里不落忍。一盘糖醋鲤鱼，不过五十文，人命怎能如此轻贱。”

　　雒仁金想了想：“哦，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青鲤，青色的鲤鱼。”

　　许韵声继续道：“这名字是她自己想的。她说，她要用这名字记住我的恩情，一辈子不忘记。”

　　知恩图报，一心一意，便是她了。

　　雒仁金静默。

　　许韵声看向他，缓缓道：“我说过的，这世上不止有坏事发生，青鲤遇上我，我遇上青鲤，这便是机缘。的确，当年的我，以五十文救了她，勉强算是她的好运。然而，过了这么多年，青鲤陪伴在我身边，为我所作的一切，何尝不是我的好运气呢。”

　　她的语气不紧不慢。

　　“你的妹妹……她也是被人贩子带走的，人海茫茫，她的处境如何，我们谁也不知道，也许她吃了很多苦，又也许她遇到了很好很好的机缘，亦如我和青鲤这般萍水相逢，却又亲密无间。”

　　她在安慰他吗？

　　雒仁金后知后觉，心中微微一暖。

　　那些隐隐发疼的往事，似乎好像也没有那么重了。

　　“以前，我只觉得六爷沉默寡言，是我太浅薄莽撞了。六爷真的很会说话，很会安慰人。”

　　他伸出手去，掌心摊开，似有用意。

　　许韵声垂眸，微微迟疑一下，没有回应。

　　“六爷再多安慰我一下，不行吗？”

　　雒仁金厚着脸皮，故意示弱。

　　许韵声有点诧异，凝眸看他，忍不住道：“金爷，您可不是会这样……”

　　“怎样？”他不等她说完，忽地欺身过去，靠近她几分。

　　许韵声的心怦然一动，慌张眨眼，仍继续道：“金爷可不是这样柔弱的人。”

　　“都是六爷的功劳。”雒仁金的脸上难得露出开朗的笑。“六爷教我做人，我怎能不听，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他喃喃说着话，手也伸了过来，厚实的掌心，满是粗糙的茧。

　　许韵声迟疑一下，没有拒绝，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

　　“你也会油嘴滑舌了。”

　　脸颊有些发热，别是红了脸。

　　“咦，六爷怎么脸红了？”

　　雒仁金一边说一边又要伸手过去，玩笑道：“别是哪里不舒服了。”

　　不害臊！

　　许韵声闪躲一下：“别闹了。”

　　雒仁金朗朗而笑。

　　想她这般娇羞之态，也唯有他才能独享。

　　他的笑声爽朗，惹得外间的青鲤皱眉。

　　笑笑笑！

　　哼，吃饱了就有力气笑。

　　她低头看了看炉上的药壶，心想，晚上定要多加点药，让他赶紧好起来，别再赖着，不，别再粘着六爷了。

　　晚饭后，雒仁金执意要下床走动，许韵声阻拦不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夜风凉凉，他衣襟大敞，着凉了怎么办。

　　许韵声取来披风给他，雒仁金回头一笑：“多谢六爷。”

　　“你要去哪儿？”

　　“四处走走。”

　　这地方，他不止来过一次，还住了好几日，可周围的环境，他还未从仔细观察过。

　　这是处好地方，宜室宜家。

　　“六爷陪我走走？”

　　“嗯。”

　　她和他并肩同行，身高堪堪才及他的肩膀。

　　雒仁金走得很慢，因着身上无力，一双长腿，毫无用武之地。

　　许韵声转头看他：“山路难行，你吃得消吗？”

　　雒仁金点头：“不碍事的。”

　　沿着上路又走了一阵，雒仁金稍有些喘，额头也见了汗。

　　许韵声扯了一下他的袖口，“可以了。”

　　雒仁金顺势抓过她的手，淡淡道：“我没事。”

　　“莫要逞强，你想看什么，明儿白天再看，我陪你就是。”

　　雒仁金黑眸闪亮：“六爷当然要陪着我了，不止明天。”

　　他这话说得暧mei，许韵声咬唇：“你要闹……”

　　他转身过来，与她面对面站定：“我没闹。六爷和我，这辈子怕是分不开了。我说过的，若我能活着回来，必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你！”许韵声低头沉吟，“你再说这样的话，青鲤要打人了。”

　　“哈……”雒仁金昂头，轻轻一笑：“看来六爷心里是愿意的，不说自己，偏说青鲤。”

　　真心，总是会不经意间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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