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

　　云锦金贵，价格不菲，绝非寻常百姓，日常随意穿戴之物。

　　它贵在精致，美在技艺，锦绣玲珑，寓意吉祥。

　　正因如此，一旦踏入云秀阁，极少会有人光看不买。

　　那些大单的商户，忌惮雒仁金的坏名声，不愿与许家来往。那些常来常往的散客，更不愿花钱买晦气，他需要新客源。

　　缎锦绸纱绒，样样皆不同。

　　红锦做嫁衣，白绸轻薄身，缂丝善画作……等苏谭回来，也许他可以帮他的忙。

　　许韵声犹自出神，蓦地，身旁的青鲤浅浅开口：“六爷，来客人了。”

　　乌沉沉的眸子微转，落在来人的身上，瞬间更暗。

　　是他！

　　雒仁金慢慢踱了进来，鸦青华锦，双腿修长，走路带风，身后跟着一位随从，高高瘦瘦，是之前见过的。

　　许韵声以最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不言不动，知他来者不善。

　　昨儿那场闹剧，不能就那么算了。

　　雒仁金浓眉挑起，未语先笑，还是邪里邪气的样子：“六爷，好悠闲啊。”

　　许韵声仍不起身，坐着回应：“金爷又是来找茬的？”

　　雒仁金闻言，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伸手摸了摸案子上的几匹云锦，用指尖摩挲着锦缎上的纹路，继续道：“听说，昨儿六爷累坏了。”

　　许韵声见他动了东西，这才站起身来：“金爷，咱们还是有话直说吧。”

　　两人的视线就此对上。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微微透着寒。

　　看他这眼神，就怕他不知道他不怕他。

　　雒仁金又笑了笑：“六爷昨儿很有魄力，不简单啊。”

　　许韵声瞪视着他那张笑脸，蹙眉道：“你也不简单，拿分家大做文章。可惜了……”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你的手下，装腔作势，太不中用。”

　　雒仁金黑眸一沉，很是不以为然。

　　“一个不中用，还有下一个，机会多得是。六爷不是想玩玩吗？这才刚刚开始，昨儿是抄家，明儿是砸店，如何？”

　　他故意往他的跟前靠近，青鲤警觉不安，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紧紧攥在手心。

　　许韵声全身紧绷，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

　　“不管你耍什么手段，我都接着。”

　　雒仁金知他嘴硬，不会轻易低头。

　　没关系，来日方长，而且，他今天特意给他准备了好东西。

　　“六爷有胆，正好，我还给六爷准备了一样东西。”

　　说话间，他的随从已经递来一只小木匣子。

　　四四方方，看着小巧，约莫也不重。

　　许韵声不看不接：“我不需要金爷的东西。”

　　“别说得那么见外，六爷不是还需要我的银子吗？”雒仁金故意开玩笑似的：“六爷拿着吧，小意思而已。”

　　青鲤攥着匕首，适时上前，想自己接过来。

　　谁知，雒仁金抬了一下手，将她避开，仍是盯着许韵声不放：“六爷怕了？”

　　许韵声无心与他周旋，索性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入眼之物，乃是十根被截断的手指，青紫青紫的，伤口参差不齐，带着干涸的黑血。

　　一瞬，一眼，触目惊心。

　　许韵声反应极快，当即脱手，扔在地上。

　　“啪嗒”一声，手指从匣子里掉出来，零零散散。

　　青鲤大吃一惊，当场轻呼：“天呐！”

　　许韵声别开眼去，胃里一阵翻涌恶心，直冲脑门，呼吸起伏，本能地想要干呕，又不得不忍住。

　　这个疯子！这是谁的手指？

　　难得，雒仁金终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惊骇，一丝愤怒，一丝毫无防备的慌张无措。

　　他的目的就是如此，吓他激他逼着他，显露出真性情的模样，然后紧抓他的弱点，死死咬住……

　　这就是“狩猎”的乐趣。

　　“你什么意思？”

　　许韵声全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开口质问。

　　他的声音低哑，忍耐着身体的不适。

　　雒仁金居高临下，歪着头，盯着他紧绷发白的侧脸，笑了笑说：“这是周元的手指，免费的，送给六爷解解气。”

　　许韵声深吸一口气：“他帮你办事，也算是你的人，你何必让他残废，就为了吓唬我？”

　　雒仁金纠正他：“错，他只是我喂养的一条狗，不中用的畜生而已。吃江湖饭就是这个规矩，他自找的。”

　　许韵声幽幽看他，眼中掠过阴霾：“什么江湖，什么规矩！不把人当成人看，随意欺辱，恃强凌弱，这就是你做人的乐趣，是吧？”

　　他真可悲。

　　“花了我的钱，就要听我的话，为我所用。”雒仁金低低沉沉地回答：“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想清高骄傲，可以啊！没人逼着他们来找我！我雒仁金的规矩，他们心里门清儿，结果还是来了！借钱的时候像个君子，还钱的时候像个无赖，不是我不把他们当人看，是他们不把自己当人看！”

　　不听话的人，可以劝可以教，但不听话的“赖皮狗”，就只能打，一直打到它怕，打到它乖。

　　“你一早就设好了圈套，你乘人之危！”

　　他把自己撇得太干净了，高高在上，仿佛做了什么值得称赞的好事。

　　雒仁金面对他的质问，仍是冷笑：“是圈套还是诱惑，人人心里有数！”

　　许韵声侧过身去，他的胃在翻搅着，下腹也拧紧似的疼，很不对劲儿。

　　“金爷都说完了吗？慢走不送！”

　　哎呦呦，下逐客令了！

　　雒仁金不依不饶，非要绕到他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六爷，你应该和他们一样怕我的。想一想，如果今儿是秦雅音没了十指，那会如何？”

　　许家和他，都是他掌中的玩物，再多一个也无妨。

　　许韵声闻言，脸色愈来愈白，秀眉紧蹙，眼神充满纠结之意，他抬起胳膊，有意无意地护在自己的身前，一浪高过一浪的坠痛袭来，熟悉地，紧张地。

　　片刻，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雒仁金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略显意外。

　　这么容易就怕了。

　　之前种种，简直就是虚张声势，不值一提。

　　青鲤眼疾手快，忙走过去扶住许韵声，无意间碰到他垂下的手，冰凉冰凉的，心知，大事不好。

　　“六爷！”

　　明明还没到日子呢，怎么就……

　　许韵声深吸一口气：“送客！”

　　雒仁金眉头一挑，再仔细地瞧了瞧他的脸，慢慢发觉，他并不是真的害怕，看着更像是哪里不舒服。

　　青鲤护雏儿似的，展开双臂，牢牢护住许韵声，直面雒仁金，指责道：“我们六爷说了送客，您还是识相走人吧！光天白日的，外头都是人，你还想胡来不成！”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还挺厉害。

　　雒仁金哪里肯走，眼睛像是长在了许韵声的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贪婪，专注。

　　许韵声微微低下了头，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的纠缠。

　　气氛僵持时，门外忽地有人高声呼唤：“六爷。”

　　循声望去，说话者乃是一位蓝衫男子，俊朗颀长，气度不凡，一双眉眼细长，透着股书生气，背后还背著一卷长长的画轴。

　　许韵声微微一怔，意外且惊喜：“苏兄。”

　　他真的回来了。

　　苏谭笑得一双桃花眼都眯起来了，细看之下，发现他的面色不对，忙加快脚步，谁知，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断指，表情即刻转为严肃。

　　苏谭转身看向雒仁金，目光不善。

　　他不是客人！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雒仁金斜睨着他，姿态散漫，不以为然。

　　苏谭张了张嘴，正要发问，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沉：“你是雒仁金。”

　　看他的年纪，穿着打扮，还有眼前这紧张的状况，一定是他。

　　雒仁金淡淡点头：“我是，你是谁？”

　　他不是许家的人，却是许韵声的“苏兄”。

　　苏谭大大方方：“我是许六爷的朋友，苏谭。”

　　“朋友？”雒仁金嘴角更弯，意味深长：“巧了，我也是六爷的“朋友”。”

　　他故意说反话，还咬重“朋友”二字，笑呵呵的。

　　苏谭不留情面：“雒先生玩笑了，像你这样的人，做不了我们六爷的朋友。”

　　我们？

　　雒仁金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又看了许韵声一眼。

　　他们的关系还真一般呐。

　　许韵声无力沉默着，脸颊和鬓角隐约可见一层细细地汗。

　　小腹钻心的痛，感觉越来越糟。

　　青鲤知道他辛苦，忙对苏谭道：“苏先生，六爷他不舒服……”

　　苏谭忙着了急：“我的马车就在外头，送六爷回去。”

　　“嗳。”

　　青鲤扶着许韵声走了一步，立刻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和僵硬。

　　不行，万一要是见了红……

　　“等等，六爷畏寒。”

　　青鲤赶紧拿了披风，给许韵声披上，遮住身后，以免露馅。

　　他连站都站不太稳了。

　　不自觉的，苏谭也伸出手去，和青鲤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住许韵声。

　　雒仁金不识趣地挡住前面。

　　苏谭深深看了一眼他：“雒先生，请你让开。”

　　两人目光对峙，似有山雨yu来之意。

　　有那么一瞬，雒仁金差点就要出手了，想要招呼随从，给这个突然出现又自不量力的搅局者，一顿结结实实的拳脚。可他没有，因为许韵声那张过于苍白的脸，连嘴唇都泛白了，看着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这么半死不活地，就没意思了。

　　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路，不忘冷冷地道：“六爷，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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