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在江湖

　　雁过留声，本是引导之音，深夜只觉凄惶。

　　少女脱下身上的内侍服，随手丢在了一边，脚尖踮起，步态妖娆地迈入浴盆。

　　“阿天，过来帮我擦背。”柳色慵懒惬意地坐在浴桶里，两手搭在边上。

　　阿天憨憨地过来了，老实巴交地把手搭在了她背上。满是伤痕的手，粗糙的指腹手掌，让柳色不由皱起了眉，熟悉的反胃恶心感又来了。

　　她转头，“啪”得一声，甩了阿天一个清脆的巴掌。但那人只是嘿嘿傻笑，似乎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耻，呆呆地看着她。

　　“你手放哪呢？眼睛看哪呢？”她柳眉竖起，那张本来温婉可人的脸邪丽妖艳。双指捏着阿天的下巴，将他的脸拉近，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了他的左眼皮上，“再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然而阿天只是目光呆滞地眨了眨眼，大约是觉得眼皮上有些异样。

　　“呵，算了。”柳色狠厉的表情松了下来，“毕竟，你可是我的恩客，妾身怎么能对恩客这样呢？嗯？”她指腹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然后长长的指甲稍一用力，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柳色嫌弃地甩开手，又钻进了浴桶。“拿巾帕过来擦。”

　　在阿天过去拿的时候，她又叹息一声，自嘲地笑着：“若不是我施蛊，只怕瞎了眼睛的就是我了罢。真是可惜啊，你这双眼留着还有用。”

　　她闭着眼，再一次想起了临走前那位王爷说的话，双拳攥紧。

　　也许她将噩梦缠身，但其实，她早就连做梦的资格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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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本以为第二天醒来很快施瑶就会上门找他闹腾，于是老老实实在屋里等了许久，却发现一切如常。

　　午膳时特地在院中摆了桌子，凉亭中，水榭花房，自是一番精致。然而这顿饭吃得沉闷，且不提本来谷酒就寡言少语，这一次连施瑶都没了声响。

　　扶苏扶额，她若是闹一闹倒好，这样反而让人不自在。

　　施瑶只是优雅地用膳，并且用完夸了一句：“江南的菜不错。”

　　“若是施姑娘喜欢，王府的橱子尽可以挑喜欢的带回去。”

　　“不用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她语气淡淡地拒绝道。

　　扶苏：？？？可你不是君子是女子啊？

　　他明白这不是她三年便成熟了，只是她换了个生气方式。

　　“施姑娘什么时候也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了，以前不是常说人在框内是狭隘的，必须跳到框外去么？”他笑着调侃道。

　　“……那是年少不懂事。”她偏过头，起身准备离席了。

　　谷酒自始至终没有发话，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那大盘鸡。而施瑶临走时瞥了她一眼，又自讨没趣地将眼神收了回去。

　　“昨日施姑娘说的事，本王可以答应。”

　　听到这话，已经背对着桌子的施瑶猛然回头，双眼亮晶晶的，喜悦与期待满溢出来，“真的？”

　　扶苏点了点桌子，“嗯，但仅此而已。”

　　施瑶方才的热情冷却下来，蹙眉问道：“子都表哥这是不愿负责了？”

　　他轻笑，“想让本王负什么责？”

　　微醺的秋风，带着泛黄的银杏叶，飘落在这凉亭中，裹挟这暮秋午后的凉意。

　　她站在凉亭外，而他们坐在凉亭中。

　　他这样的明知故问，让施瑶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这是想让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亲口说出她实际上就是想与你结为连理吗？还是在这样有外人在场的时刻。

　　“瑶瑶明白了，不过没想到王爷是这样的人，是瑶瑶以前错看了！”她咬着牙说完，哒哒地走远了。

　　谷酒刚好吃完，餍足地舔了舔嘴唇，咂了咂嘴，冒出一句：“渣男。”

　　扶苏被这劈头盖脸的“渣男”砸的有点懵，“啊？”

　　“我师兄说所有把女孩子弄哭的都是渣男。”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慢慢都是嫌弃。

　　扶苏怔住，方才施瑶哭了？她那样骄傲的人啊。可是他于她无意，实在不想她吊死在自己一棵树上。于是他有些无奈地问道：“那你希望我去哄她么？”

　　她愣了一瞬，好像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那不然我去？”

　　扶苏觉得昨天她说自己是她的命定之人一定是骗他玩的。

　　“……算了，我去吧。”他站起身，看着谷酒事不关己毫不动摇的样子，心中又有些刺痛，“我并不欢喜她，我会正面好好和她说清楚的，刚刚我只是想激她一下，所以……我真的不是渣男！”

　　说完他就追着施瑶离开的方向走了。留下谷酒独自疑惑，“他和我说这些干嘛？”

　　天青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摇头叹气，王爷的感情路现在看不到一点光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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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走了一段路，拐角过去，找到了跑到另一个院子里的施瑶。她的丫鬟也急匆匆地跟着，看起来也颇为慌张，在一旁递着手帕。

　　他等了会儿，见她情绪更稳定些了才过去。

　　“施姑娘……瑶表妹，方才那些话并非是要你难堪的，只是有些事早些说清楚比较好，不然不清不楚的只会误了你。”他特意换了个温和的称呼，他少年时代便是这样称呼她的。

　　施瑶背对着他，声音冷静自持，“施瑶明白，方才不过是气话。再怎么说子都表哥也是施瑶慕名多年的，发泄一下总不过分罢？”

　　一个人放在心上十年了，便是不声不响的，也早已成了心上的一块肉，即便是想放下，也如刀割般疼痛。

　　她这般平静反而让扶苏有些不自在了。感情本是双方的事，他并未回应过，也算不得对不起她。非要说的话，假设他能更早地彻底说清，或许可以少浪费她几年光阴。只是当年他也不知自己之后会喜欢上何许人。

　　“自然不过分，你想说什么，想骂我，我都听着。”他低声说着，“只不过……”

　　“只不过你已另有所爱是吗？”她轻哼一声，本以为自己认清现实后说出这样的话稀松平常，说完鼻头却一酸，眼角都湿润了。稍微缓了缓，她继续镇定地说道：“子都表哥是认真的么？别是为了唬我，然后假戏真做罢。”

　　扶苏看着她的背影，愣神了许久。“嗯。”

　　施瑶听着他思量过后又坚定的回答，想起昨天晚上那人极为平静无谓的模样，心中又有些搓火，“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看你的吗？”

　　他摇了摇头，假装不知。

　　“他嘴上说着命中注定之人，面上却毫无波澜，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她的语调渐渐高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回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以为或许谷酒对自己也有些感情，可方才他又确认了这绝对是错觉。

　　“他说因为这是他师兄的安排。”施瑶转过头，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昨天她为了这几句话而愤怒不已，但现在或许只有当事人本人才有资格去质问，“子都表哥，你是命中注定，但他的命另有其人。”

　　扶苏没有料想到解释会是这样，心头一颤，之前的雀跃都一股脑随着一块巨石沉入了湖底。眼睑微阖，敛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霾。

　　“恩我知道的，多谢瑶表妹的担心。”他抬起眼，又是一片清明，微笑着看着对面有些意气驱使的少女，“这本就是一厢情愿，怪不得谁的。”

　　她没再多说，一厢情愿，她又何尝不是？

　　“你知道便好，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同行了，明日便启程回京，这两日在府上叨扰了。”施瑶准备离开，不过扶苏难得叫住了她。

　　“不必了，既然来了，明日便一同启程罢，人多路上也好照应。”他笑得很温和，就像是她十岁那年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当时她想，这样儒雅清澈的少年，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罢。

　　当年他也是站在玉兰树下，怔怔地出神，良久才意识到她在看自己，回过头递给她一个腼腆又清爽的笑容，“抱歉，方才出神了，你是来参加宴会的瑶表妹么？”

　　如今相似的场景，心境却截然不同。

　　阶庭一笑玉兰新，把酒更、重逢初度。

　　诗酒趁年华，不算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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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之后并没有和谷酒提起此事，只是和她说了准备明日启程，她双眼亮了亮，又平静无波地回道：“好。”

　　不过他并没有把最近柳色那件事与她说，毕竟她难得有闲情逸致看书画画，即便水平还不如自己五岁的时候。他最终让施瑶与他们一道，一来是这样将人赶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二来是她来过府上几天，保不准会有其他人盯上她，她出门也只是带了四个丫鬟和几个仆役，远不如跟着他们安全。

　　临走之前，谷酒在青灯阁多待了一会儿。她又看了眼桌上那张初来时写着小字的纸，重新压好。她又将这几天翻看的书放回书架的原位，一来一去这里似乎没有留下一点她的痕迹。

　　将那巨大的画板合上，她戴好斗笠，背上包袱走了出去。扶苏眼见如此，想来她是留恋的，便提议：“你其实带一些走也可以的，这里的都是子充的物事，他自然不会反对的。”

　　谷酒拒绝了，她平和地说道：“不用，这里就该是本来的样子。”

　　最后合上屋门，两人向外走，扶苏余光瞥到了门联，然后惊奇地发现从屋内出来时，由后往前看还有一句话：

　　红尘浊酒归来客，痴笑青灯影下魂。

　　眼角微跳，想来这一次进京之行不得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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