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前雨落后传之鬼未

　　柳朝跟在书生身后，看他收拾了桌上浸血的宣纸笔砚，看他擦净了地上的斑斑血迹，看他拉着冰冷尸体出门，看他在院角假山后刨出深深的坑，把杨箐跟遗物推进去后还打开一本书册认真扣在杨箐脸上。
　　柳朝无法呼吸，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血腥与酒香，让他恶心得想吐。柳朝抚着胸口跳到坑里，拼命想掀开那本碰触不到的书册。泥土一捧一捧落下，很快掩盖了杨箐染血的青白衣裳，柳朝没有躲，任凭泥土也把自己埋在地下。
　　睁开眼一片黑暗，柳朝不知身在何处。有笑声越来越近，柳朝开口。
　　“杨箐，结束了。”
　　“结束？没有。”
　　笑声戛然而止，杨箐幽幽的声音传来，刺目光芒下柳朝只得又闭上眼。等周遭平和柳朝发现他回到荒宅，没有了杨箐幻境的支撑，整栋宅子摇摇欲坠。
　　天空乌云密布不见星光，杨箐独自在院子里。柳朝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紧盯着他的赤红血瞳让他心里发毛，杨箐你终究还是化为厉鬼了。
　　望望杨箐手中幻化出的琴，柳朝暗觉不妙，掏出菩提籽想扔，想了想又塞回袖中，咬咬牙他硬着头皮站着没动。
　　“杨箐，你这模样有点吓人，还是以前的样子好看，快变回去。”
　　杨箐没有说话，慢慢往柳朝的方向移动，柳朝退后两步唰的从背后抽出刀护在身前。
　　“杨箐！接受事实！不要再执拗！”
　　“固执...执拗...”杨箐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有一刹那错乱，但转瞬又盯紧柳朝，“可是我死了，现在谁能奈我何？”
　　琴声随着话音落下响起，琴自悬空，杨箐优雅素手拨弦，本应美妙的乐音诡异阴暗，丝弦化为绕指柔纠缠。柳朝发现这弦斩不断不说还越来越多，不得已双刀在手散流霞要逃。丝弦有意识般追着柳朝拦截，绞住柳朝的刀锋，柳朝拉扯不过只得丢弃短刀后跳躲开脚下丝弦，朝着杨箐的方向使了一招坚壁清野，见杨箐避开蓝色刀气，他秒抽长刀清扫周围障碍，一个健步伸手去抓短刀可没注意有根丝弦悄悄绕上他的小腿，指尖将将碰到刀柄就被吊起来摔在杨箐面前。
　　柳朝被摔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感觉丝弦控制了他的四肢。挣脱不开，丝弦操纵柳朝掐住自己的脖子。
　　“杨箐！别...我不会...伤你，我...帮你...”
　　“帮我？那到地下来陪我吧。”
　　手指越勒越紧，柳朝说不出话。脖颈的骨头几乎掐断，大脑一片空白，柳朝索性放弃抵抗，凝视杨箐居高临下的容颜。
　　陪你？好，那就陪着你吧。

　　能再次呼吸的感觉真好，柳朝干呕两声之后咳个不停，贪婪品尝空气的味道。他面前，身披月白色袈裟的僧人手持禅杖表情严肃。
　　“檀越一直心性平和，何苦凭造杀孽？”
　　“我心性平和就任由别人掌握生死？你这句话为什么不去对沈铭说？！”
　　柳朝一颤，沈铭，果然是这个人。
　　杨箐歇斯底里大喊，黑烟笼罩发丝隐隐发白，他抽出剑一掌推出琴朝寒塘打去，寒塘禅杖轻晃让琴化为青烟，杨箐随后利剑刺下把月白袈裟削掉大半。
　　“杨箐！你住手！”
　　眼见杨箐出手尽是杀招，招招致命，寒塘只单手持禅杖化解，柳朝心里没底，他怕杨箐打伤寒塘，他更怕寒塘轻松的应对下还留有后手。
　　果不其然，在杨箐又一次贴近寒塘要致人于死地时，寒塘一直未动的左手张开，金漆誊写的梵文佛经赫然化为华光，照在杨箐身上。
　　杨箐被掀翻在地痛苦翻滚，佛经如同烈焰灼烧着他的魂魄，杨箐怨恨的看了眼寒塘要飞身离开荒宅，不料刚碰触墙壁便又于半空中打落。寒塘不知何时已用金漆在荒宅四周写满佛经，对杨箐来说这是一个密闭空间，他出不去。
　　寒塘步步莲华，口念佛经靠近杨箐。柳朝分不清杨箐是在放肆狂笑还是在痛苦嘶喊，他闭眼抱头跪在地上，脑海浮现杨箐临死前的模样。
　　“小师叔！小师叔我求求你别念了...别念了...”
　　柳朝爬起几步上前拦住寒塘，寒塘一双明目望着柳朝摇摇头，绕过柳朝走到杨箐面前，柳朝低声抽泣不敢再去看杨箐一眼。
　　声音渐小，寒塘停止诵经安静立于一旁。杨箐身上黑烟尽散，戾气全部拔除，可魂魄也几乎聚不成人形，身躯若隐若现，一双眼无神的望着天空。
　　“杨箐...”
　　柳朝跪坐在杨箐身侧，眼泪不由滑下，透过杨箐的脸颊砸落地面。
　　“虚伪...同窗十几载，他就我一个好友，竟哄骗我写了什么外出游历的家信，用我这条命去换他的荣华富贵，把我一个人扔在阴冷的地下任虫蚁噬咬腐坏溃烂。你说他流的是什么眼泪...地下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漆黑...好冷...”
　　“杨箐公子，你既然已死还是要放下生前恩怨早入轮回的好，在世间拖得越久，你的魂魄便越不得安宁。”
　　“安宁？呵呵，我在地下倒是很安宁，没人打扰我没人记得我。”
　　“有的！那把琴！”柳朝焦急，“那把琴便是有人记挂着你一直保存至今。”
　　杨箐扭头端详柳朝。
　　“为什么要帮我？放我一个在这里，然后魂飞魄散不是很好？”
　　“不行！不行...”
　　柳朝也说不出他为何要执着帮杨箐，只能不断重复着不行不要。
　　杨箐用尽力气坐起，冲寒塘笑笑，随后凑近柳朝轻声说：“你想度化我？那必须要了却我的心愿。”
　　“柳师侄不可听他胡言乱语！”
　　寒塘心惊，急忙出言制止。可柳朝眼中全是杨箐的影子，难怪世人都说鬼魅鬼魅，单单这个魅字，柳朝就已陷进去无法自拔，面前的人在诱惑他，他不由得伸手去碰杨箐。
　　“你帮我杀了沈铭，你帮我杀了害死我的那个人。”
　　柳朝的手停在空中，杨箐周身冰冷的寒气让他找回清明，他垂下头小声的说：“对不住，我做不到。”
　　“骗子...都是骗子...”
　　“杨箐，我做不到，因为那人已经死了...”
　　“死了？”
　　杨箐惊愕。
　　“嗯，你失踪之后沈铭便由李林甫推举入朝，可李林甫接着失了帝宠，不久就病死了，沈铭因为受到李林甫牵连而被迫辞官，天天过的战战兢兢，一年后也恶疾缠身，听他的夫人说，他临死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说是他应得的报应。”
　　“报应...”杨箐悲哀，“我死了多久？”
　　“杨箐，你失踪那年是天宝九年，现在是贞元二年。”
　　“贞元？”
　　“...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杨箐不再言语，身形越来越淡，最后化为一簇青白鬼火消散在空气中。
　　柳朝一把伸手去捞，也只抓到冰冷的虚无，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寒塘叹了口气，静待一会儿看柳朝还止不住泪水，咳了声说：“柳师侄，杨箐公子没有走，只不过他之前耗尽力气，现在无法维持身形而已。”
　　“啊？”

　　多年以后。
　　庭院中翠竹茂盛挺直，微风徐徐吹动两人发丝，墨色相互交缠。
　　“吃吗？”
　　柳朝在一盘葡萄中左挑右挑，不由分说给杨箐塞了一颗。杨箐皱眉，撇撇柳朝坏笑的模样，欺身而上啃着怀中人柔软的唇。
　　“嗯，很甜。”
　　“呸呸呸！酸死了！”
　　柳朝吐掉口中青涩的果子，却被杨箐死死压在身下。
　　“是我喂你的！你该乖乖吃下去。”
　　“有好的东西我自然要与你共享。”
　　“你以前哪有这么阴险？”
　　“你不就是因为喜欢我的阴险才央求我留下？”
　　“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
　　“我勾引你？”杨箐疑惑的问柳朝，“我何时勾引过你？”
　　淡淡月光照着杨箐侧脸如同虚幻，柳朝沉醉，他想更亲密些，仰头寻到杨箐的眉宇吻上去。
　　“说，我何时勾引过你？”
　　“嗯...”
　　柳朝还在考虑该怎么样说才不会勾起伤心往事，忽然嘴唇一痛他不禁叮咛。
　　“我说！我说！就是你还在荒宅做鬼的时候...要我帮你杀沈铭的模样勾死我了。”
　　“原来那时候，你就喜欢我了。”
　　柳朝伸手抚上杨箐，掌中温热的温度让他心安。
　　“不，我这双眼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准你了。”
　　杨箐闻言俯低身子，呼吸喷到柳朝面颊让人红了脸。
　　“帮鬼完成心愿可以奖励一个小小愿望。”
　　听得耳边低语，柳朝抱紧杨箐。
　　“杨箐，属于我。”
　　杨箐浅笑，迷了柳朝的眼。
　　“好。”
　　月色撩人，春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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