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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之境1
“原来你那日匆匆离开,是去了归墟。”陆吾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笥,身子向后一靠,目光柔和地看着对面手执黑子愁眉紧锁的少昙。
自从少昙从梵境听经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跟他的对弈也是只输不赢,他心下自然也就觉得奇怪,顺口一问,才知那日少昙从昆仑离开后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少昙见棋盘上黑子全军覆没,便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枚黑子随手丢进棋笥,斜倚着身后的凭几,侧头望向无幻宫外的云境。
云境中五彩的云霞绚丽夺目,缭绕的仙气似水一般在昆仑山尖流动,偶尔,会有庄严的神君或者美丽的神女在这淼淼的仙气中驾云而过,还会有七彩的神鸟在云霞间穿梭飞舞,看起来很是漂亮。
而这样漂亮的景象只在她初入神界的几年能带给她触动,再到后来,她便不觉得美了,反而觉得枯燥之极。
这样想着,她侧头看向陆吾。
陆吾似乎是从神界初立起,便成为了这昆仑山的主神。在成为主神的这万年里,他每日坐在这无幻宫门口,日复一日,看着同一种景色,听着同一种仙音,可是他看起来却从来不觉得无聊。
为什么呢?
见少昙侧头看向他,陆吾微笑道:“你好像有很多疑问。”
少昙缓缓神色,直起身来,点头道:“是的。”
“是对天帝攻占归墟五地的事情有疑问?还是对天玑向那少年撒的谎有疑问?再或者,两者都有?”陆吾拿起炉子上泛着热气的茶壶,抬手将少昙手旁的杯子添满,他面上仍是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说出的话语也仍旧柔和、抚慰心神。
陆吾一向对她的心事了若指掌,这次,也没有例外。
只是,少昙瞥见陆吾说这话时眼里眉梢柔和的浅笑,还是忍不住发问道:“你猜到了?”
她虽然是将岱舆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陆吾,但是毕竟还是隐去了自己的主观想法,也就没想着陆吾会明白自己心里的疑问,更没想到他会讲这话说的这般直白,一点也没顾忌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毕竟,在归墟之事发生后的几天,关于归墟之争的流言就已经传遍六界。
他们都说,魔界将领百泽欢野心勃勃,意图攻占归墟五地,得知此消息,神界便立即派四皇子天玑下界援救归墟。
大抵是迫于神界压力,百泽欢在归墟北岸驻军的第二天就迅速带兵撤离,狼狈至极。
加之,百泽欢在回到魔界之后便被魔王撤去平境军的左少将军之职,这便更加佐证了这个传言。
因着这个传言,此前被传英勇无畏的战将百泽欢迅速跌落高坛,成了一个六界口中望风而逃的胆小鬼。
而神界这边立马也传出消息,说归墟五位岛主为了感谢神界的救援,联合上奏天庭,要脱离仙界,投入神界。
天帝这边不好驳了五位岛主的意,索木仙尊对这些事情也一向不大在意,于是归墟就这么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神界领地。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野心勃勃的魔界将军阴谋没有得逞,还受到了惩罚,弱小的归墟被神界救下,为了感恩,愿意归入神界,合理的不能再合理。
“这需要猜吗?”陆吾淡淡一笑,依旧沉稳道,“世间万物有美丑之分,有形之物修炼得道,丑的叫做妖,美的叫做神兽;无形之物修炼得道,丑的叫做魔,美的叫做神灵。这六界之中,美的东西,有哪一样不是神界的?”
言外之意,归墟五地是举世无双的美丽仙境,这样的美境,理应被冠上神界的名头才是。
少昙并不愚钝,陆吾这般说,她心里是明白的,但她在明白之余,思路跑偏了一点,因此,她自言自语道:“可是,百泽欢很漂亮,君澄和南歌芷也很漂亮。”
那,为什么他们也是魔呢?
陆吾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耐心道:“与神界为敌的,即使外表再美丽,便也是丑恶的魔。或者,她外表美丽,心地善良,可她的父母亲是魔,那她自然也就是魔。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流淌在血液里的种族象征,永远都不能改变。”
少昙听完这番话,心里有些发慌,于是她抬起头来,盯着陆吾的眼睛,殷切道:“你也这样认为吗?”
“这不是能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陆吾摇了摇头,然后便缓缓站起身来,朝凉亭外走去。
少昙知道,陆吾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实上,她自己也清楚,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神仙是善良的美好的,妖魔是残暴的丑恶的,这是一个基本常识,她去人界随便拉过个人问问,他们大抵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来。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少昙摇了摇头,也不愿意再去想。
陆吾走到凉亭外的那棵木兰树前,在木兰树上挂的精致鸟笼前站定,然后侧头看向少昙。
少昙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鸟笼里是一只姿态神气的青鸟,此时,那鸟儿正在笼中的树枝上蹦来蹦去,叫个不停。陆吾朝笼中撒了一些状似谷粒的东西,那只青鸟便立即附身去啄那谷粒,再也不叫了。
少昙瞥了那青鸟一眼,道:“这是我兄长送你的那只。”
“没错。”陆吾随手捡起一片细长的叶子,轻轻搔弄那青鸟的青蓝色羽毛,“这只鸟羽翼才刚丰满的时候就被少昊送来这里,一直被关在笼中,从没出去过。”
少昙没有接话,因为她还不大明白陆吾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不管那少年究竟是不是岱舆少主,他都像是一只从小被关在笼中的鸟,没有自由,却被保护地很好,没有经历过谎言和苦难,所以他才会对百泽欢的承诺深信不疑。”陆吾放下手中的叶子,转身面向少昙,他已全然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个问题上来了,“你放走了他,就等于是打开他的笼子。可他不知道外面的艰难,贸然放他出去,他不是要找不到食物被饿死,就是要被其他的野兽吞掉。”
少昙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道:“天玑说那番话,难道是想要敲打他一番,好让他明白世道险恶,他不该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陆吾点头道:“天玑那番话,是很伤人的。不过,对于那少年而言,却是一句很有用的忠告。”
“那天玑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方式来对百泽欢?”少昙觉得不对,天玑既然是想用这样的谎言来促使那少年快些成长,那为何不用同样的方式来对百泽欢,反而说岱舆少主还活着,来宽她的心。
“因为百泽欢不需要快些长大,她是安界将军的掌上明珠,平境将军的外甥女,他们都会护着她,就算她一辈子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也没关系。”陆吾勾唇笑了,他抬手拍拍少昙的肩膀,道,“但那少年不同,日后没人再护着他,他必须得逼自己长大,他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我也一样吗?”少昙不自觉地讲这句话问出口。
她突然想起了她刚入神界之时轩辕帝君举办的那次家宴。家宴之上,青帝颛顼因着不能接受自己突然多出个毫无背景的姑姑来,直接挥袖要她滚出宴席。诸神见状,都在哄劝颛顼,要他别生气,却没谁看到她那时的窘迫与无助。
从那时起,她便意识到自己对于轩辕氏族而言,乃至对于整个神界而言,不过是个陌生的存在罢了。
而对于她而言,整个神界,亦是陌生的。她在这样陌生的地方,是孤独无助的。
现今,陆吾这般说,她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处于这么境地来了,她好像也明白为什么她讨厌百泽欢骄纵的模样了。
因为她从不敢像百泽欢那样讲话,从不敢像百泽欢那样哭,更不敢像百泽欢那样无所顾忌地抱着谁。
“你跟他们都不同,你已经长大了。”陆吾朝她走了一步,轻轻抱住她,轻声宽慰道,“只不过,你自己不愿意接受自己长大的事实。”
少昙下意识低下头来,将额头抵在陆吾的肩膀上,轻嗅着陆吾身上淡淡的木兰花香,心里好像突然宁静下来。
陆吾抬手轻轻拍着少昙的脊背,他看着满树似玉般洁白的木兰花,凝眸片刻,又开口道:“其实天玑,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天玑。”少昙愣住。
“他既想好好保护你,让你永远是个单纯的孩子,可是却又分身乏术,只得逼迫你成长,好让你有自保的能力。”陆吾抬手摘下落在少昙发间的木兰花瓣,眸光明明灭灭,“所以,他是很挣扎的。”
“是吗?”少昙有些迷茫了。
“你因为他对你的隐瞒心生芥蒂,难道不是因为他所隐瞒的,恰巧都是你不愿意知道的。”陆吾松开少昙,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少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闷声道:“是的。”
无论是当年神界私下协助妖界攻打仙界的事,还是这次神界攻占归墟的事,全是她不愿意知道的,可偏偏最后她都知道了。
她接受事实的能力过于薄弱,薄弱到每每看到自己不想承认的事情,她都要下意识地装作不明白,恍如一个在雷雨天捂着耳朵说没有打雷的傻子。
但是,百泽欢那天的话,像是一柄划破她手臂的利刃,让她不得不吃痛地放下双手,然后发聩的雷声毫无阻挡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将她从幻想的晴天中惊醒出来。
清醒后所看到的真相与自己的认知偏差过大,让她生出纠结和失望来,于是,她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隐瞒事实的天玑身上。
而真正错的,到底是天玑,还是这个传说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界呢。
她心里突然生出莫大的怀疑来,而这个怀疑此前只是如游丝一般在她心间荡过,她虽然隐隐看见,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但现在,不知为何,她一伸手,就轻松地抓住了。
这是一个过于胆大的怀疑,让她自己也忍不住一惊。
“他瞒你是不对。”陆吾拂了拂袖,抬手轻轻敲了敲鸟笼子,“但在他眼中,却是保护你最好的方式。”
“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说着,他勾头看向少昙,嘴角勾起柔和的笑意,“不是吗?”
少昙不愿开口,她只是转过身,重新又走回了棋盘前面。
她将视线重新落回了棋盘上,半晌,她侧头,抬眸看向依旧站在木兰树下逗弄青鸟的陆吾,轻声道:“我没输。”
说着,她从棋笥中摸出一枚黑子,将它落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然后,她的嘴角便蓦然勾起,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来。
起死回生。
闻言,陆吾也没回头来看她,只是放下手中的小树枝,将鸟笼子从树上取下,而后转身面对着宫外灿烂的云霞,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我要下逐客令了。”
“你要去哪?”少昙将视线从棋盘上掠过,看向陆吾。
“听说丛极渊今日新到了位黄河水神,我索性把这难伺候的鸟儿当贺礼给他送去。”陆吾抬脚缓步朝宫门走去,衣袂飘飘。
少昙站起身来,紧追两步,道:“我同你一起去。”
既然能被封为黄河水神,那想必是位美人,她也想去看看。
再者,此前和天玑闹得并不愉快,所以她还不想回九重天,虽然方才陆吾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可是,面子,这该死的面子。
陆吾止住了步子,回过头来。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朝他大步走来的少昙,然后向自己手里的鸟笼瞥了一眼,喃喃道:“送走一个,还有一个。”
少昙只看见陆吾的嘴唇在翕动,却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便下意识问道:“你刚说什么?”
陆吾无奈地笑了笑,等少昙跑到他跟前,他便抬手指了指极东的方向,故作神秘道:“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少昙顺着陆吾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无尽的绵绵云霞,因此,她有些不明所以。
陆吾放下手臂,用一种老父亲一般慈祥的目光望着少昙,沉稳道:“听说最近为月亮驾车的不是望舒。”
“那是谁?”少昙有些惊讶。
“不知道,只听说是位容貌惊世俊朗无双的神,你帮我去看看,看他有没有黄河水神好看。”话毕,还没等少昙说话,陆吾便隐了身形,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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