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诸侯

　　夜半子时，洛阳城里已经一片寂静，唯有九重高天，星月闪烁，光影熠熠。

　　皇城之中只零星几处灯火，巡夜的侍从脚步整齐，夏夜的蝉鸣此起彼伏。

　　嘉福殿中仍然灯火通明，歌舞喧嚣，丝竹声乐，不绝于耳，香甜的酒味顺着夜间的微风飘出了好远。

　　身着胡服，脚系银铃的舞姬身姿曼妙，她们的上衣只到胸下，露出肚脐和腰部雪白的肌肤，白色的裤腿肥硕，外着的裙子随着旋转的脚步也飞舞起来，几乎和地面平行，脚踝处的银铃声音清脆，迎和着丝竹之音，此胡旋之舞，来自西域，因舞姬着装暴露而为世家所不齿，但刘修很喜欢看，看多了西域之舞，他总觉得大汉那些水袖长袍过于沉闷。

　　刘修仅着中衣，腰间的衣带松散，露出半个胸膛，他很瘦，仿佛能看见胸腔处的肋骨。

　　身边的侍女手捧玉盘酒盏，跪立一旁，俱是衣衫不整的模样，好像微微弯腰，便能让人看见胸口处的风光。

　　刘修喝多了酒，面色微红，眼神迷离，他口齿不清地喊道：“阿哀。”听不到回应之后，他又提高了音量喊道，“阿哀！阿哀！”

　　“阿哀呢？阿哀何在？”

　　“陛下莫急，”一旁的侍女回应道，“哀公子马上便回。”

　　李哀是内侍，但是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刘修从不允许旁人叫他内官，仿佛这个称呼是对他的侮辱一般，因而无论前朝后宫，大家都叫他一声哀公子。

　　李哀刚走到殿门，便听见身后一个娇俏地声音冲他喊道：“哀公子留步。”

　　听见这声音，李哀下意识地皱眉，他一回头，果然看见梁美人拾级而上，走到自己眼前。

　　梁美人果真与李哀有七分相似，二人对立而站，仿若兄妹，只是梁美人一对柳叶弯眉颇为柔美，一双杏眼，却是远不及李哀眼波柔转，妩媚多情。

　　“哀公子，我今日能去见陛下了吧？”梁美人语气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李哀微微笑道：“美人，您还是等候陛下传召吧。”

　　“可陛下已经五日未传召我了！”梁美人的语气加重，“陛下答应我重筑凌云台，也不了了之，陛下是不是厌弃我了？”

　　“美人多虑了，陛下只是累了而已，等哪日陛下想起美人，自然会传召美人。”李哀做出送客的姿态，“美人请回吧。”

　　“哀公子，你帮我通传通传，陛下会见我的。”梁美人攀上李哀的袖子，语气中带了些哀求。

　　李哀轻轻地拂开梁美人的袖子，面色冷淡地道：“美人，请回吧。”

　　梁美人见李哀如此，一下来了脾气，她横眉冷目，语气蛮横，“李哀！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拦我！”

　　李哀皱眉，他轻呼一口气，吞下胸口生出的怒气，冷言道：“梁美人，陛下今日不会见你，你还是回宫吧。”

　　“凭什么你说不见就不见！陛下那么宠我，绝不会不见我！”梁美人见李哀没有发火，于是更加得寸进尺，“李哀，你是不是不想要陛下见我，你是不是想恩将仇报！”

　　李哀咬着牙，仍忍住怒火道：“你莫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我是陛下的美人，要见陛下怎叫无理取闹？反而是你，李哀，身为内官，阻拦妃嫔，你才是无理取闹！”

　　长时间的受宠养成了梁美人娇纵无理的性子，她平日里在后宫妃嫔面前作威作福惯了，早已忘了当初正是李哀将她一手推上这个位置，也低估了李哀的本事。

　　“李哀，当初若不是我，你早就沦为玩物，”梁美人冷哼一声，讥讽道，“现如今你竟然恩将仇报，早知不该信你，黄门阉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李哀的表情瞬间变得阴狠，他的目光凛冽，像毒蛇一样闪烁着冰凉而危险的光芒，梁美人触碰上这样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只瞬间，李哀的目光敛去，恢复了同往常一样冷静的面容，其变化之快，让梁美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言，不过她心底下意识的恐惧却不是假的。

　　李哀道：“那美人，随我来吧，”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但那笑容看着并不友好，相反渗透着骇人的味道，“我再帮你一次。”

　　最后一次，李哀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刘修看见李哀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忙做起身子冲李哀挥手喊道：“阿哀快来！”

　　梁美人见刘修完全没有注意到走在李哀身后的自己，一时有些不悦，她恨恨地瞪了李哀一眼，但怕被刘修看见，又立马低下了头。

　　李哀快步走到刘修面前，俯下身子，凑到刘修耳边，道：“陛下，梁美人来了。”

　　“她来做甚么？”

　　“梁美人听说陛下停筑凌云台，颇有些不高兴，说想来问问陛下怎好反悔应允之事，本来奴是不欲让她进来惹陛下烦忧的，只是她在外面拉着奴又吵又闹，奴怕惊扰陛下，只得让美人进来。”

　　听见李哀这么说，刘修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看着李哀问道：“你说他拉着你又吵又闹？她说了什么？”

　　李哀的面上浮起一片尴尬之色，他支支吾吾地道：“没……没什么。”

　　刘修见李哀这副模样，便猜想梁美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他抓住李哀的手，问道：“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李哀别过头：“污言秽语，不堪入陛下之耳。”

　　刘修握住李哀的手又紧了几分：“阿哀，你再不说，我要不高兴了。”

　　李哀这才直视刘修，他的脸上飘浮起一阵红晕，眼眸低垂，若不是一双剑眉增了些英气，倒是颇为妩媚，他缓缓开口，真像是在转述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奴不让美人进殿，美人恼怒，说……说，奴身为内宦，应当遵从本分，不该效仿女子，狐媚惑主，此番行径，与娈童无异……”

　　刘修的面色刷得阴沉下去，他的手不禁用力地抓住李哀的手，李哀吃痛，一声痛呼将刘修的思绪拉回，他连忙拉起李哀的手查看，见他雪白的肌肤已有了几处明显的手指印，刘修的眼中不觉充满了心疼。

　　“没事吧。”他拉着李哀的手轻抚道，然后又突然瞥见李哀手腕处两道红印，刘修皱眉质问道，“这是她抓的？”

　　李哀抽回手，淡淡地道：“拉扯之时不小心撞上了。”

　　刘修愈发生气，他看向站在下方的梁美人，这个前几日还宠若珍宝的女人，如今看来却是满满的厌恶，就连那张脸，他觉得长在她身上也是侮辱。

　　刘修冲梁美人挥挥手，示意她上前。

　　梁美人丝毫没有感受到刘修奇怪的气场，也没有任何不详的危机意识，她喜出望外，提着裙角走到刘修身旁，扑到刘修的怀里，撒娇道：“陛下几日未曾见妾了呢，妾很想念陛下，妾特地排了新舞，陛下想看吗？”

　　刘修皱着眉推来梁美人，冷脸道：“你何故辱骂阿哀？”

　　“辱骂？”梁美人抬起头看着刘修，表情有些错愕，“我没有，陛下，我没有啊。”

　　不等梁美人解释，刘修突然用手掐住梁美人的脖子，恶狠狠地道：“我问你话，你何故辱骂阿哀？何故？”

　　梁美人一下被掐住脖颈，呼吸困难，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头脑，她想去看李哀，却动弹不得，只能不住地挣扎，他的双手用力地去拉刘修的手，想要将它拉开，却怎么也拉不开，哪怕她又掐又爪，刘修的手依然死死地禁锢住她的脖颈，她的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她甚至还在想，是不是昨日不该减去手指指甲，梁美人艰难地发出声音，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陛下，我没有，我没有……”

　　醉酒之后，刘修的力气很大，他死死地掐着梁美人的脖子，不出多时，怀中的美人已停止了挣扎，挣扎的手猛地锤下，打在刘修的胸膛之上，刘修一下清醒过来，将怀中妆容精致，却满脸死去的貌美女子一下推开，两旁的侍女看着这变故吓得腿软手抖，但仍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面不改色，生怕发出什么声响，又热恼了刘修。

　　这是刘修第一次亲手杀人，亲自断送一个鲜活的女人的生命，他见过不少死人，见过不少人被砍断脖颈，或者被刺穿胸膛，流下一地的鲜血，但是亲手杀死一个人，看着她慢慢地停了挣扎，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这种感觉是与以往所不同的。

　　他一下拿过一壶酒，直接往自己嘴里灌，流下的酒水打湿了他的胸膛，一壶酒完，他将酒壶扔到殿中，银制的酒壶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扑倒李哀的怀里，又哭又笑，罢了，又抬起头，讨好似的看着李哀，道：“阿哀，我杀了她，她辱骂你，我杀了她……”

　　刘修是笑着的，他的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酒水，发髻松散，几缕发丝粘在脸上，狼狈得很。

　　李哀抱着刘修，轻拍者他的背，声音温柔地仿佛春日早晨的风：“陛下，您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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