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鬼与保温杯精

　　死鬼是一个死鬼。

　　死鬼不是街头巷尾暴怒的女人抓住有了外遇的男人时高声骂的“死鬼”，也不是故作娇羞的女孩用甜蜜的语气和喜欢的男孩说话儿的“死鬼”，死鬼是一个落水的死鬼。

　　死鬼活着时是个善良健康的年轻男孩，寒冷的冬夜里路过城郊的小河，远远地听到有个女孩呼救，他掏出手机报了警，却拦不住女孩渐渐沉下去的身躯。

　　于是死鬼跳了下去。死鬼不会游泳，他挣扎着把女孩托上了岸，自己却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于是死鬼成了一个死鬼。

　　死鬼睁开眼，死鬼从那条深深的小河里爬了上来，他在河岸上走了两步，浑身湿透，冷得发抖。

　　道旁还扔着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泛着幽幽的荧光，“通话中”三个字刺着他的眼。死鬼浑身都是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脚边，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冬夜漫漫，雪花在空中飘地肆意，穿过死鬼半透明的身体和身上实质一样的水滴，穿过死鬼努力想拿起地上的手机，却一次次穿过手机屏幕的手指。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任死鬼怎么动作，也再无反应了。

　　死鬼很迷茫。死鬼在河岸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女孩子在他醒来之前已经离开了，只有死鬼孑然一身，立在河岸边，身上的水还在哗哗地往下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怎么也流不完。

　　河对岸仿佛是忘川河畔了，开着红得刺目的彼岸花，忘川河水潺潺，有遥远朦胧的歌声，轻轻地唤着往生的孤魂野鬼。

　　死鬼在河岸边走着，河上没有桥，河里没有船，死鬼去不了对岸，死鬼忘不了自己。

　　河岸旁有一座小屋，青的瓦，泥的砖，一豆灯火，盈盈擎着，像是引人归家的守夜人。

　　屋里没有人。死鬼的身体穿过门板，走进屋里，身上的水将木头门槛浸泡地发肿、裂开。

　　一盏油灯点在木桌上，在锡灯盏里微微摇晃。屋里陈设简陋却温馨，木桌子上是一摞书，一卷报纸，一副旧眼镜，还有一个保温杯。

　　死鬼觉得冷极了。死鬼把手伸向了油灯，手上的水却滴答落下，咝啦一声，油灯被浇熄了，屋里一片黑暗。

　　死鬼静静立在无边黑暗里，迷茫地望着犹自垂泪的焦黑烛芯。

　　万籁俱寂的夜里，黑暗与寒冷让他想起冰冷的河底，窒息感扑面而来，要将他像烛火一样掐死在黑暗里。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轻软软，温言细语：“你冷吗？你在发抖。”

　　死鬼一颤，猛然环顾四周，却没有任何人影。那声音于是继续道：“我在你面前啦。我是那个保温杯。”

　　死鬼面前放着一个保温杯。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老旧的白色保温杯，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却仿佛透着一丝温暖的微光。

　　死鬼颤抖地伸出手去。

　　死鬼居然碰得到保温杯。保温杯里装满了热水，死鬼打开盖子，丝丝温暖的热气就温柔地扑在他脸上，连杯壁也温暖着指尖。

　　保温杯说：“我是一个保温杯精，我能陪你说话儿。你无聊吗？”

　　保温杯精是一个保温杯成的精。

　　保温杯精在这家穷困潦倒的家里住了快三十年，主人天天用它，自己又没有什么朋友，平日里就对着保温杯说话，保温杯不知怎么就成了精。

　　死鬼说：“我是个死了的人，是个鬼魂。”

　　保温杯精说：“没事呀，你还碰得到我。”

　　死鬼说：“但是我只碰得到你。”

　　保温杯精很开心，它说：“那么只有我可以和你说话儿了。”

　　死鬼不知道怎么接话好了。

　　保温杯精说：“你喝得到里面的水吗？”

　　死鬼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果然是碰得到水的，那水很温暖，顺着喉咙慢慢滑下，一直熨到了心底。

　　死鬼觉得冬日的夜晚也不那么寒冷了。屋子能够遮挡呼号的冷风，保温杯里的水能够温暖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太好了，”保温杯说，“你可以待在这里。屋子里有热水壶，它会自己烧水，它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是冷了，就告诉我，我可以温暖你。”

　　死鬼点点头，脸上的水也随着动作划过死灰一般的双颊，像极了晶莹的泪水。

　　死鬼抱着保温杯精，坐在小屋里木桌前的小小木板凳上，身上的水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死鬼一点也不伤心、不在意了。

　　冬日夜色深深，几朵云挪开了身子，于是月亮露出了微笑，将薄雾般轻柔的月光洒进了窗，洒在死鬼与保温杯精的身上。

　　死鬼的心和身上的水是冷的，保温杯精和它肚子里的水是暖的。

　　他们依偎在一起，谁都不再感到寒冷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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