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长公主传

　　赵岚憋了半天，最后脑子一热，摇了摇头。

　　一瞬，他眼里燃起的火焰被掐灭，铺天盖地而来的失落使他看起来如同烈日下了无生气的树芽。

　　“不，不是！”愈是心急，愈是说不清楚，情急之下她咬到了舌头，痛得直抽气。

　　他复又心疼起来，忙问询道：“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啊？”

　　“不！”她必须马上就说清楚，这点痛也绝对阻挠不了她，“我不是不愿意。但是……你这太顺利了，也不对劲啊……”瞧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心却有了着落：“所以你是愿意的？”

　　她只好点头，总不想他再产生误会。

　　“那你……”

　　“我总得给你设个千难万险的，等你全部过关了，才能娶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她忽的矫情起来。

　　可是听到了她肯定的答案，至于什么千难万险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点头答应，只要她最终穿上了嫁衣，过程再难，他都愿意。“好！”

　　“哪有这样的，第一次求亲就得答应啊。”她还在扭扭捏捏。

　　“那我便求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满意可好？”心中有底，他也不再慌张。

　　“算了！我都答应你了！”她撅着嘴，有些不甘，“你会不会觉得我一点儿不矜持？”

　　他笑着摸摸她的额头：“你何曾矜持过？”

　　她气急了，抬脚踩他：“你欺负我！”本想转身逃离，却想起这是她的房间，便对他指挥道：“你走吧！我要休息会。”

　　他也不生气：“等出发了，我再叫你。”

　　她不答，将他一股脑儿地推出房间，急急地把门关好，不愿他再继续看到自己的窘迫模样。她就这么答应了这场婚事？虽然一直以来都有所憧憬，可是一下摆在眼前，总觉得不可置信。

　　之前一直抗拒成婚抗拒长大，看来都是因为他啊！那他们在外头偷偷摸摸地成婚，又没个亲朋好友来见证，岂不凄凉？赵岚伸出手指，一个个掰着：“紫萱是一定要请的，她是我的师姐，人又那么好，而且还是洢水阁圣女。嗯……师父她，也是要请的，毕竟她还救过木头呢！钟江冥么……好吧，即使我不请他，他也必定会缠着紫萱，跟着一起来的，何况，他也算救过我呢！”算来算去，顶多再叫上玄荣阁的掌柜和阮阮。虽然宾客少了点，但是也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好啊！

　　她虽然借口说要休息，可这心绪激动，根本静不下来。靠在门上，她一直畅想着与他的婚礼细节，以及婚后可能发生的点点滴滴。

　　“我们该在哪里定居呢？若是住在深山老林里面，好像有点过于清净了。”哎，她还是很留恋热闹的集市的，“可若是住在临街的大宅子里，又担心早晚露馅被人寻到。怎么办呢……”

　　心中充满了疑问，面上却带着笑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那他也会同我一样吗？”如果她会法术，定要隔着这堵墙，看透隔壁房间里他面上的表情。适才也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会提亲，那般认真又谨慎的模样，真是比往常还要俊朗。在他面前，她往往不懂拒绝。无论是那个吻，还是仓促的提亲。她都不忍拒绝，不愿看到他失落。每次只要他朝她望上一眼，她的小心脏就砰砰的乱跳个没完，哪还有半点抵御能力。

　　可是，她怎么能一点点变得被动呢？竟也不能免俗变成了一个时常害羞，时常扭捏，时常喜怒不定的女人了。赵岚不自禁地咬着嘴唇，暗暗给自己下决心：“不，我要反攻！定不能再让他牵着鼻子走！”这般想着，她霍地打开房门，才要去寻他，却隐约听到了什么响声。她静静地伫立原地，复又冲回房中打开了临街的窗户。这下，远处传来的声响变得格外清晰了。

　　一下一下，全部敲击在她的心坎上，令她挪不开步子，渐渐委下身体。

　　“岚儿！”他也听到了，急忙赶到她的身边。

　　可她没有回应，仍出神地听着外头的声响，直至一切恢复宁静。

　　“那是宫里传来的？”他虽已猜到，却不敢说出口。

　　“是……丧钟。”她默念，隔着街市极目远眺，似乎在寻找皇宫的方向，“老祖宗薨了。”

　　即使面对背影，他亦能感受到她的悲伤。虽然在皇宫中也待过几个月，可太后腿脚不便一直居于寿宁宫，唯独寿诞时露面，他也被困在结界里。所以他对太后毫无印象，更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亲人离别时，他又能如何安慰呢？

　　她渐渐蹲了下来，再忍不住出声痛哭：“老祖宗……老祖宗……”

　　他只得上前搂住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看着她哭，他心里难受。而她亦回眸看他：“木头，在这世上，我又少了一个亲人了……”

　　他知道她心中必是想到了赵冰凌和赵华羽，想到了那一段灰暗无光的连绵雨天，可他不忍看她再度沉沦，只得抚慰她：“太后娘娘一定也舍不得你。她若在天有灵，必能感受到你的一片孝心。”

　　她垂下眸子，只是不住哀泣。而他的心里，更多了几分不安。太后薨逝，那赵岚必然要回宫的。二人兜兜转转这么几日，仍困顿在帝京城内。不知她这次回宫，还能不能重新回到他身边。他的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只觉得待她守孝期满，必定还会横生枝节。

　　此刻的赵岚，却无心顾念这些，她只想回宫去。待得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杨文俊便扶着她走出了房间。也不知怎的，酒楼里一下冷清下来，二人才走下楼梯便瞧见一楼空无一人。而酒楼外站满了衙役，其间一人见了赵岚即刻上前拜服：“臣京兆府尹时天工见过娉婷公主。”

　　赵岚木然朝他示意，明白他必是受赵旸之命来此接她回宫的。而杨文俊毕竟因这满城的悬赏令不得露面，于是她转头向他问道：“我要回宫了，你可愿在此等我？”

　　他无法做出承诺。朝时天工看去，见他谨慎而戒备。再环视左右，这群衙役个个凝神屏息，如临大敌。他心中苦笑，只怕赵旸容不得他继续在帝京城内逗留。

　　莫少骞走上前来对赵岚提醒道：“公主，太子殿下已在等你。”

　　赵岚心绪纷乱，既舍不得他，又恨不能即刻回宫去。

　　杨文俊只得婉转暗示：“只怕钟公子度日如年，早晚得把这酒楼给砸了。”

　　“那你们先去吧。”赵岚此刻不愿细想，又对莫少骞吩咐道，“太子哥哥可还有什么交待？”

　　“不知公主指的是什么？”

　　“他说的话也还算数？”赵岚朝他迫近一步。

　　莫少骞朝杨文俊望了一眼，朝她答道：“自然算数的。”

　　“那便好。”赵岚也明白不能完全信他，可眼下酒楼已被围堵，若他强行突破，怎么也会受伤。于是，她整了整衣裳，昂头走出大门，高声吩咐道：“时大人，这便走吧！”

　　门外已有轿撵等候，立在跟前伺候的是赵旸身边的玉白。在她搀扶之下，赵岚步入轿撵，见衙役们统统追随过来，唯独杨文俊一人立在原地望着她的方向。玉白为她放下帘子，隔断了二人的相望：“殿下吩咐您入宫后即刻更衣。”

　　“好。”她黯然垂首。一颗心，原本浸润在爱恋的憧憬与欣悦中。谁曾想，世事弄人，这便要分离。一点点地离彼此远去，身侧的位子变得空空荡荡。想要依偎的肩膀不在，想要撒娇讨好的长辈也不在。就像是有一根根的线将她隐隐牵住朝不同的方向拉扯。这种预感，相当不好。

　　赵岚回宫了，带走了时天工和所有的衙役，但还剩一人。杨文俊认得他，也不愿与他浪费唇舌：“莫捕头，眼下已无旁人，有话不妨直说。”

　　莫少骞的手从佩刀上滑过，最终握成了空拳：“太子殿下虽然答应了公主不会与你为难，可是你也知晓当今的时局，若你继续留在帝京城，恐怕会招惹不必要的误会。”

　　果然如他所料，但他也不打算留下，所以并不抗拒：“太子殿下多虑了。我们早就打算离开。”

　　“我们？”莫少骞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讥诮，复又向他确定，“相信这个‘我们’之中并不包括娉婷公主吧。”

　　这下，他算是明白了。赵旸果真反悔了。借太后薨逝之机将赵岚接回宫，也将他二人分离。算是他二人无缘吗？他答应的这几日，可他们却偏偏闹了误会直到现在才要出发。

　　“公主她单纯不知世事，也是一时兴起才愿与你浪迹天涯。可你真的忍心看她受苦受累吗？”莫少骞朝他走近，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她在宫里，那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公主殿下！可你瞧瞧她现在，才这几日就清瘦了这么多！难道你真的不在乎吗？”

　　杨文俊说不出话。

　　“太子殿下也谅解你的真心一片，所以才没有怪罪于你。可是你也要有自知之明，她是公主，而你现在却是反贼。虽然你没有参与沧山派的行动，可你始终是沧山派的弟子，这是不容置喙的事实！看看外面张贴的悬赏令，难道你要公主跟着你东躲西藏，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吗？你们用什么养活自己？耕田织布？还是让她变卖首饰？”

　　他别过脸，无颜面对莫少骞。

　　“她在宫外的这几日，时时担惊受怕，甚至被人用绳子绑着，还被关在了箱子里！这些事，怎么能发生在她身上？我问你，她有危险的时候你在哪里？若你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该如何向太子殿下交待？难道你将她带出宫来，却要换她一身伤痕吗？”莫少骞疾言厉色，声声质问使他愈发退却。

　　末了，他已没了辩驳的勇气，只希望她不要再受到伤害：“公主她知道吗？”

　　“太子殿下会寻找时机说服她的。你放心，太子殿下毕竟是她的亲哥哥，是不会害她的。”

　　如此，他还有什么借口辩驳？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纠缠呢？这几日，不过是他的春秋一梦。是他晃了眼，误以为可以将天上的太阳摘下来取暖。是他太贪心，以为不去想，就可以回避现实，与她做一对隐世鸳鸯。枉他还在妄想着幸福的二人生活。现在看来，都只是他痴人说梦罢了。

　　莫少骞见他神色动容，明白自己的一番劝解生了效，便转而柔声宽慰：“早些看开，早些放手，对你对她都好！离开这里，只要你别回沧山，别参与谋逆案，太子殿下允诺不会为难。”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若他执意坚持，恐怕不仅会教莫少骞看不起，更会平白招来杀身之祸。他不怕死，可他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更不想她才离开，他就放弃自己。心中那些被她唤起的温暖，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消失。往后的这些年，无论去到哪里，孤身一人的他，都需要这些与她点滴相关的回忆作为支撑。

　　莫少骞轻叹一声，继而试探着问道：“若你是个寻常人，倒也罢了。偏生身份不明，你可知亲生父母是谁？”

　　他曾听师父提起，再追问时却遭拒绝。在莫少骞面前，他只得摇头。

　　莫少骞欲言又止，只道：“无论如何，你和公主都不该在一起。好自为之吧。”他折身离去，倒是干脆，果真没有拔刀相向。

　　而杨文俊也无心领会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朝着赵岚离去的方向久久凝视。可那里早已没了她的踪迹，她消失得那样干脆，像是从没有来过他的身边。他低头嗅着指尖，那里依然残留着她发间的气味，只是已渐渐消散。只怕到了明日，所有关于她的痕迹都将消失。她微笑时喜欢眯着的眉眼，露齿而笑的狡黠，嗔怒时瞪着眼撅起的唇，还有与她的仓促一吻……都化作回忆，长存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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