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百花

　　一首《汉宫秋月》，又续了首《阳关三叠》，我在皇墙宫闱里轻拢慢捻着一寸寸哀愁一弦弦轻咽，指尖拂过琴弦也带来一阵阵哭泣时的轻颤。

　　为我的阿姊，为那位百越的骄阳公主，为如今的已葬于乱岗的祸国妖姬。

　　这宫里委实寂静清冷得很：宰相清了君侧，自是心满意足，大摆桃花宴。那皇帝老儿得了宰相送的几个美人，竟也兴高采烈地欣然赴宴。

　　今年的桃花的确开得盛大。一枝桃花横斜绽，满京韶光再无艳。

　　哪里有什么春色比得上这桃花呢。这娇妍桃花硬生生叫天道逆了叶生花开的道理，竟独许它兀自开着，万般不肯让个陪衬夺它丝毫风头。

　　也是，要在这料峭春寒里妖娆娇妍地孤芳自赏，必然是要有些清高的性子。说桃花清高的，我阿姐是头一人，她曾在婢女送来的名士所著的《百花论》上批道：“却窃以为桃花清高，海棠妖娆，梨花楚楚，牡丹自傲，最是可怜雪中梅，只得一句傲骨无双，苦寒凄凉。”

　　从此，骄阳公主之名响彻。

　　我的阿姐原也是名桃花般的姑娘的，但她比桃花更加艳气逼人，桃花还少了绿叶陪衬，而她却有我衬着，越发显得钟灵毓秀美艳窈窕。

　　我向来是个拙的，不仅如此，还懦弱怯生。叫她从前总是恨铁不成钢的骂我说：“你怎么就不能争些气？！”

　　还硬逼着我学琴，逼着我在诸国王侯慕名访她时随着她一起接待。后来竟也真叫我练出几分泰山崩于眼前却不动声色的本事来。

　　可到最后沉不住气的却是她，我的阿姐，百越的骄阳公主——百越亡了。父王母后还有向来最疼爱我这个最小的妹妹的皇兄都殉国了。

　　我和阿姐却因当时不在皇宫之内而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阿姐抱着我哭了整整三日，几乎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她哭起来都没声儿，只是眼泪一枚枚往下掉，打湿了不知多少被褥。

　　要说百越没有内鬼我是绝不相信的。否则凭西凉这昏庸国君，怎可能一夕之间，灭了我百越？

　　后来阿姐渐渐不哭了，只每日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房梁。

　　后来蓦然有一日她像是开了窍，盛装打扮起自己来，朱唇黛眉，长发轻绾，一袭娇媚动人的桃花裙。

　　阿姐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昭宁，我们要进宫去——”

　　“我要这西凉，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她也确实做到了，也差点就成功了。

　　眉梢风流，眼角情思，唇间软语，腰不盈握。一双纤纤玉手，无论搭在谁身上，都有种勾魂夺魄的妖媚。

　　何况这西凉国君，的确也不是什么过的了美人关的英雄。

　　修金玉高台，建酒池肉林，筑万里长城，造迤逦园林……一桩桩都是劳民伤财的大事。

　　可只要阿姐跳一两场舞，我在旁边伴着些欲语还休的琴语，那西凉国君就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的阿姐，的确是个妖精似的桃花般的女子。

　　可到底有明志之士以死相逼，要求清君侧除妖妃。我也曾劝她为那黎民百姓收手，可她却只横眸，一挑眉，“我死后自会长眠，那管它洪水滔天？”

　　我的阿姐便因此葬在某个不为我所知的乱坟岗上了。

　　倒是我，因着琴弹得好，竟被重拿轻放地留了下来，倒也是真真可笑。

　　是呵。我死后自会长眠，哪管它洪水滔天？《阳关三叠》也止息，我推翻了琴案上伴了我几年的木琴——再没有人巧笑嫣然地问我：“可能再来一首？”

　　而后我毅然而然地起身，去推开这阴暗岑寂到连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都递不进来的皇宫的大门。从容地，应赴这一场盛大的春光。

　　桃花开时，韶光无艳。唯有血色深仇洗出的苍白灵幡，才能略略衬它一二。

　　我愿做这一场朦胧血色中最为人不齿的背叛者，愿为了我家阿姐的遗愿，叫这一场春色都做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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