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安

　　京城的热闹是众所皆知的，所以在乍见那条寂静的胡同的时候，他也如别人一般觉得有些怪异。“小……哥，这可如何是好？”一边跟着的是一个比他还略小的女童，两个人单薄的身影让西下的太阳给映射在另一边阴冷的墙壁上。
　　被唤作小哥的男子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深巷中遥不可及的景象，感觉自己这一路来的疲惫就让突起的寒风给刮散开去。
　　“如今，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少年露出淡淡的一笑，便是迈出了沉重的一步。

　　正兴楼座落在闹市的一角，却又显得很安静。里面的食客大多三三两两，没有外面的嘈杂。偶尔柜面上传来掌柜的拨弄算盘的声响。大约晌午的时候，会有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抱着琵琶到中间的舞台上自顾自的弹唱。唱词是大家熟悉的，曲调却带有江南的清丽。
　　最初登台献演的时候，看得人少，笑得人多。小姑娘略带不安地看向坐在最里角阴暗处的一个少年，清了清嗓音，唱了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看着台上的女孩，不觉带了几分怜惜，复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他起身，看向掌柜一脸的希冀，只是点了点头。掌柜的一阵欣喜，与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台上的女孩。
　　这便是正兴楼的招牌——江南歌姬柳依依。

　　又是一个热闹天，刚卸下门板，就瞧见外面的熙攘。少年茫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身处京城的事实。
　　“二少，今儿个依依姑娘可会献唱？”一边摆摊的王二凑了过来，想要搭讪的样子。他身上的体味，让少年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颇有不自在。“大概吧。”他敷衍了一句，便是扭头，往不远处的荣盛斋走去。
　　王二傻愣愣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想着这二少正如传闻的一般冷淡。
　　还有没几步便是路口了，少年心悸了一下，抬头便瞧见一大队骡车在护卫的护送下，缓缓向远处的皇宫走去。他的眼神胶着在那飘荡的窗帘上，想象着那些骡车内的少女，是怎样的心情呢？倏地，一道大力将他挥开，“别挡道。”大声地训斥唤回了他的神志。他看着扬起的尘土，忘了自己要去荣盛斋做什么了。哦，对了，买笔墨呢！

　　柳依依抱着琵琶，看着那个正在案头写字的人。心里多了几分关切。“小……哥，是时候歇歇了，你已经习了几个时辰了。”她暗自咬了咬舌头，对那个称谓仍旧有着不习惯。进京月余，却仍想着以前的称谓。
　　少年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清冷的天气，丝丝阴郁。
　　“真是下雨了啊，今儿个正兴楼可去不了了。”柳依依看着自己隐隐作疼的双膝，露出自嘲的笑容。
　　“小哥，看来还要劳烦你了。”她放下手中的琵琶，看了看案头那副刚成的画。墨迹未干，隐隐泛着水色。
　　少年理了理褂袍，点了点头，便打了一把伞，出了门。他没有回头呢，柳依依露出安静的笑容，看着案上那副丹青：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

　　连续几天，柳依依没有出现。正兴楼的上下都着急，望着那些久待不走的客人，掌柜的只是看了刚进门的少年一眼。
　　“今儿个有贵客。”他轻轻地说。
　　少年没有声响，只是看着空旷的舞台中间摆着一张琴。
　　“齐安！今儿个有贵客。”掌柜的提高了音量，脸上也多了几分顾虑。他知道齐安清冷的个性。也知道柳依依染有风疾，一旦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便是无法出门，甚至下不了床。而齐安便是那个替代她的人。
　　倏地，诸多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何有些心悸。他缓步走向舞台，每一步都是艰辛的。

　　听过齐安弹曲的人很少，因为很少有人会在雨天来正兴楼。也正因为这样，齐安忽觉不安地朝楼上的那个雅座暼了几眼。那里坐着人呢，旁边还有几个侍从。一看便知道是大富大贵人家的主儿。听曲若喜欢了便是好，不喜欢那可糟糕。
　　他拨了拨弦，试弹了几个音，便气定神闲地开始弹奏，行云流水，淙淙流淌，听得人一扫雨天的郁闷，反而多了几分畅快。
　　“爷儿，这酒还对味吗？”在雅座外候着的伙计看了看里屋的客人，很少有人听得那么专注。
　　一曲罢，客人只剩三二个。齐安理了理琴桌，便作势要下台。刚走了没几步，就见雅座的伙计匆忙跑了下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白皙的脸上露出几分难色，抬头看了看楼上，正好和那位贵客打了个照面。他愣了愣，便是朝楼上走去。

　　齐安见那人的穿着和谈吐不凡，不免多了几分戒心。那人却只是莞尔一笑，信手一挥，手中的折扇摇曳潇洒，流露出富贵人家的气派。
　　在那公子眼里，这齐安也不是寻常人。率性中又有着几分韧意。谈吐和学识并不若他自己所说的落第书生那么简单。他身上的某种闲定气味，让贵族少爷多看了他几眼。
　　面对对方善意的笑容，齐安没有平常的无动于衷。他大方地抬起首，笑了。一边的伙计差点没将手中的盘子给翻了。有谁见过齐安的笑容？那种淡雅叫人过目不忘。

　　福全依靠着窗口，听着弟弟常宁在一边说着话。至于他一张一合的嘴里说得是什么，他也没有仔细聆听，反而是叫外面园子里的寒梅给吸引了视线，便舍不得离开眼。幽幽淡淡，有孤芳自赏的傲气，倒是和自己淡定的性子格格不入。
　　“我的好哥哥啊，说了半天，你可都没有仔细在听吗？”常宁走到福全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袖，犹如童年撒娇一般。
　　福全头一偏，便是要笑不笑的歉意。“你刚说到哪儿了？”他关上窗，看了看稍显暗淡的屋内。
　　“正兴楼的齐安公子。”常宁加重了口气。
　　“哦？”福全不甚在意，反而走到书桌边，随便翻了翻常宁带来的几卷画轴。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寒梅图，刚好和窗外的风景相得益彰，让他有片刻的怔忪。
　　“这齐安公子可是博学多才之人。这幅画是他送我的呢！”常宁的口气像是在邀功。
　　福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说：“该不会是你死缠着人家硬要来得吧？”
　　常宁一阵语塞，忽又哈哈一笑，说：“还是二哥哥了解我啊！”
　　管事的在门外敲门，福全脸色一正，说：“什么事？”
　　“回爷儿的话，宫里来信，请二位爷儿速速入宫，有要事商量。”
　　福全与常宁互看了一眼，心里都闪烁着不确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齐安公子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就连身上的布衣也遮挡不了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柳依依在那头将齐安的安静看得分明，内心重重地叹了口气。“掌柜的，我们兄妹二人打扰你多时了。过不了多久，也许就该启程了……”
　　“依依姑娘。”掌柜点了点头，忽又唤了她一声，她抬头，瞧见柜台外常宁欢欣的笑容。不自禁地，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掌柜的将这一来一往看在眼里，心里多了几分了悟，也不点破，只是差遣了别的人各自散开，倒是给他们创造了几分亲近的机会。而另一边的齐安早不知道跑向哪里去了。

　　齐安冷冷地瞥了身边女童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跟着自己。“齐安哥哥！”小女孩甜甜的嗓音和笑容让齐安一怔，定定地看着那个投怀送抱的小丫头。
　　齐安哥哥摸上去软软的，香香的。那小丫头心里不禁想着，是不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缘故呢？
　　一抹温情划过，齐安不自觉地伸出手，揉了揉女孩蓬松的头发。他蹲下身子，看着她眼里的纯真。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的嗓音温温柔柔的，很好听。
　　“我娘让我谢谢你。要不是你，她还在家里躺着呢！”小女孩不自觉地看向齐安白净的脸颊，突兀地向前亲了他一口，让齐安诧异不已。
　　“齐安哥哥，我喜欢你哦，很喜欢哦！你等我哦，过个几年，娘说我就可以嫁人了呢！”小丫头的童言无忌让周围的人笑了出来。齐安德脸上写满尴尬，娶妻？似乎离他还是很遥远的事……而他……也未必……
　　他头抬，对上了对街一双明亮的眼眸。对方含笑地望着他，而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甩了甩衣袖往回走。

　　常宁笑着为福全引荐了正兴楼的柳依依，后者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眼神不自觉地寻找齐安的身影。
　　“齐兄呢？”常宁问道。
　　“大概在里屋看书吧。”柳依依抱着琵琶，穿过熙攘的街道，走向一条幽静的胡同里。
　　福全跟在他们身后，觉得像是在做贼一般。
　　“小哥？”柳依依推开门，看见齐安靠坐在天井的护栏上，闲适地翻着手里的书。
　　他听到声音，抬头看了看来人。眼光忽然胶着在福全身上。这人的眼神似曾相识，却……他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将眼神专注于早已烂熟于心的书上。
　　从那日起，福全便常笑齐安是一个假正经的人。齐安也不恼，偶尔飘过的心绪就让常宁的题外话给一笔带过。
　　福全有时候觉得齐安是一个冷淡得近乎绝情的人。而他每每的展颜，仿佛又如春花绽放一般。从这种词来形容一个男子，未免太荒唐了。可是，他侧首，看着坐在树荫下懒散的男子，不自觉地想着，他若生得女儿身，便也是倾城倾国的样貌了吧？
　　“王爷，你看了我那么久，所为何事？”齐安抓住了他游走的冥思，静静地看着他。常宁骑着马一路吆喝着过来，自由自在得没有王爷的样子。
　　“你若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呢？”福全眼里写满了盈然笑意，勾起的唇角仿佛是在挑战齐安的耐性。可是他错了，齐安是一个静如水的人。他或许有些气恼，也只是撇过头去，只是嘴角的笑意也出卖了他的好心情。福全继而将目光放向了远处，郁郁翠翠之间，将淡淡的情愫给遮挡。
　　常宁的马儿蹬着蹄，不无炫耀地跑到福全面前。“二哥，我们很久没有赛马了。齐安也一同来吧！”扬起马鞭便是狠狠落下。福全露出无奈的笑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齐安看着他利落地上马，紧跟着常宁飞驰而去的样子，不免有些憧憬。他起身，略带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马，后者冲她吐息，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齐安！”远处传来福全的声音，他瞪了那匹马一眼，后者才乖乖地任由他上座驰骋。

　　又是在书房，窗外的寒雪渐渐消融，大有春欲来的样子。而福全却看着常宁懊恼的神色。
　　“二哥……”他不甘愿的嗓音中透露出尚显稚嫩的气质。福全却觉得比他还小的齐安早已是沉稳大人模样了。“翻遍了正兴楼都没有找到他们兄妹俩吗？”福全不知道为何突然胸口有种压抑的疼。常宁点了点头，颓然地坐在红木椅上。
　　“掌柜的说，他们兄妹二人本是来省亲的，现在天气渐暖，便是要回家去了。”
　　省亲的？这种理由也太单薄了。福全想着，一边却拍了拍弟弟的肩，宽慰了几句。
　　隔了几天，心里总有些不妥，便是要出门的样子。“二哥，来得不巧，是要出门吗？”润如玉般的声音让他猛然抬头，看向翩翩来者。“给皇……”他刚要跪下，就叫来人给扶了起来。“你可还记得朕是微服出访来着？更何况我们兄弟之间还需要那么多讲究吗？”玄烨爽朗的笑声像是可以感染人一般，福全露出了笑容，便引着这位贵客进了屋。

　　齐安站在柳依依的坟头，久久凝视那黄土石碑。人走了，便是散了。忽然起了一阵风，他却不自知。
　　“天凉，还是早些回去吧。”身后传来几声叮咛。他抬头，天色略暗，山雨欲来。依依，你的腿该是不疼了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忽然他被身后的一个侍从给抓住，往在一边停靠许久的马车走去。依依，此去一别，终是到了尽头。倾盆而至的雨水给了齐安隐藏眼泪的机会。
　　“齐安？”玄烨指着一幅画的落款，不解地看向福全，后者扯出一个笑容：“一个朋友。”
　　“画得不错，笔法细腻，看来此女精于工笔，必是一个明理之女啊！”玄烨信口说道。
　　福全一愣，错愕地看向玄烨，说：“皇上，何以见得是出自女子之笔？”
　　玄烨也是一愣，忽又哈哈一笑，说道：“说不上来啊。只是觉得而已。”
　　福全想了想，只是点了点。有很多事，说不出理由；有很多事，便是自以为是。
　　窗外的雨点声让福全游离的心思给飘忽了回来。“来人。”他扬声道。
　　“奴才在。”
　　“预备马车，送皇上回宫。”福全沉声道。
　　“扎。”
　　玄烨手捧香茗，眼神却紧紧地落在那娟秀的字体上，与画风相配的题词，让他不由得对画者联想翩翩。

　　“受累了。”马车不顾雨天的泥泞和路途的颠簸，快速地往前走着。齐安的头发叫雨淋湿了，散落的发辫将他苍白的脸色给衬托得分明。马车内只他一个，一道惊雷闪过，似是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给唤醒。
　　“马上就要到了。”

　　“二哥，改日请那位齐安公子过府一叙，朕也想认识呢！”马车上，玄烨同福全话别。福全讶然地望着远去的马车，望着不断的雨丝，乍起的愁绪是为哪般？又是为了谁呢？

　　“我的儿啊！”门口站着的人是他的阿玛，齐安披散着乱发，伫立在门前，望着同样破败不已的门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阿玛，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孩啊！”那人将他揽进怀中。
　　依依坟头的山谷间，飘荡着悠扬的歌声，如诉如泣：“风淅淅，雨织织。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
　　“小姐，还是去找老爷认亲吧，别让夫人的遗愿落了空。”
　　“小姐，可要代替依依好好地过活儿啊！”
　　“小姐……”

　　下了骡车，抬头便是气势迫人的宫墙。挨着个儿排着队。喊着谁的名字，就上前一笔，一个一个地通过此门。前头还有几个，她心一怔，便是回头又看了一眼广阔的晴空。
　　“正黄旗护军参领威武之女齐安！”
　　她头一回，在后面人的推搡下，走到了负责点名的侍卫面前。
　　“进去吧。”侍卫很快扫视了她一眼，便唤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眼瞅着红色的大门渐渐合拢，齐安回头就看这外面的世界在夹缝中越变越小，直至完全的封闭。
　　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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