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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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婚(四)


      “这个问题……”独公子侧头,盯着苏奈身上青色的道袍看了一会儿,忽而道:“小姐的衣衫,似乎每次都打理得分外干净。”
      “那是自然!”总算有人注意到这点,苏奈欣喜至极,身子前倾,恨不能将衣裳的里面也翻起来给独公子看看。

      月色下,发丝遮掩下的锁骨白净如瓷,见他稍稍避开眼,苏奈还十分不满,“你看看,奴家的衣裳从来是一天换一次的。奴家自打生狐狸窝,就是一只爱干净的狐狸,别说衣裳,就连狐狸洞,也是纤尘不染,比那臭猫满是落叶和腐肉的猫窝强出百倍……”
      等等,她好像被独公子带跑偏了。
      苏奈戛然而止,小声道:“有毒公子,你还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呢。”

      独公子笑道:“维持干净的衣衫,比之弄脏衣衫,哪样更为容易?”
      那当然是弄脏衣裳较为容易了。
      不过凡人讲话,似乎总喜欢绕几道弯。苏奈的思绪便在一片混沌中艰难地翻山越岭,睫羽颤了颤,小心地望向独公子:“对不起,奴家不是故意要踩脏你的衣裳的。”

      独公子原本凝望着她的眼睛,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反应了片刻,倏忽一笑:“某不是这个意思。换一种问法好了,小姐喜欢干净的人心,还是脏污的人心呢?”
      “有毒公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们狐狸精都是不挑的吧?干净的心比较香,这还用问,不过就是难寻罢了。”苏奈道,“那腥臭的心,按理说也能果腹,不过奴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不知道煮熟了,会不会好一些,还未曾试过呢……”
      “那你知道,干净的心为何如此难寻吗?”独公子轻声打断她。

      他道:“人若产生恶念,心上便有一道黑纹,数日才能消退。施行恶事,黑纹则会向内腐朽。做一个坏人,假以时日,心会变得脏污不堪;只有一件恶事都不做,或做得很少,才能保持干净,世上能做到这点的人,又有几何?如此一来,做个好人是不是更困难呢?”

      独公子的声音柔和清越,那夜色中的虫吟和喧嚣都渐渐褪去,苏奈似乎进入一种玄妙之境,如被浓密的雨帘包裹,只听得一字一字入耳,如雨露敲击磐石,发出清越圆融之声。

      那个美妙的声音继续道:“不仅是人,还有狐狸,万物生灵,莫不为是。为恶愈多,则心渐腐朽,如你一般的灵物,便能闻到污浊之气。经年日久,腐气渗发于体肤,乃至皮囊。小姐你既然逾越本性,如此好洁,何不如维护衣衫那般维护本心,又何忍自己的心变成……”
      雨声倏尔远去,独公子忽然停下,因为他看见苏奈夸张地用双手捂住耳朵,上挑的双眼瞪得很大,一脸惶疑地盯着他。

      自古至今,收获仙家指点的人,铭记在心的有之,似懂非懂的有之,但尚未听完就摆出这般拒绝聆听姿态的,这还是第一个。

      苏奈心里也十分混乱。
      一开始,她还听得十分入神,甚至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能吸引她的心这样少,是这般原因!越听到后面,便觉得奇怪。
      独公子说的话,怎么越来越像大姊姊天天在她耳边念叨那些话了?
      苏奈有些怀疑,眼前的独公子是不是大姊姊变的。酒劲上涌,整个脑袋像烙熟的饼一般,独公子的白衣清晰又模糊,开始与大姊姊的形象混淆。

      可她又不确定,是不是独公子好好地说着话,是她自己脑袋发醉,臆想独公子如大姊姊一般劝她向善。
      但无论如何,面对大姊姊那一套唠叨,苏奈的习惯动作已下意识冒了出来,那便是捂住耳朵,以示“我不听”。

      独公子闭上了嘴。半晌,在蛐蛐长鸣中,苏奈将手放下来,搁在了衣襟上,脸红如烧。
      独公子虽然没有摆出怒容,苏奈忽而觉得有些心虚,这问题还是她非要独公子解答的呢。
      以往她在季先生解答的时候,被窗外的蝴蝶吸引了视线,季先生都要跳起来,将她骂个狗血淋头,说她“不尊师重道”。
      有毒公子比季先生温柔多了,但她可最好不要再得罪他了。

      “刚才,有蚊子在奴家耳边嗡嗡,吵闹得很!”苏奈抬手心虚地扇了扇风,她觉得,她有必要表现出自己方才有在认真聆听,以示对有毒公子的尊重,“有毒公子,奴家有问题要问!”
      独公子望着她,似有啼笑皆非的神态闪过,示意她问。

      苏奈侧着脑袋,仔细回忆有毒公子说过的话:“你说只有好人的心是干净的,每做一件坏事,心就会腐臭一分,所以,恶人的心是脏污的。”
      独公子仔细听着,轻摇折扇,缓缓点头:“小姐说得不错。”
      忽而一缕带着蜜桃香的微风拂过颌下,独公子的折扇骤然停住。

      苏奈扭过身,道袍摩擦过他的白衣,毫无预兆地钻进他怀里,贴住了他的胸膛。独公子垂睫,正见狐狸乌黑浓密的头发。

      苏奈先拿挺翘的鼻尖隔着他的衣衫嗅了嗅,又趴在那里侧耳去听。
      她的发髻因为梳得密实而硬挺,他能感觉她的发髻上小小的尖角,随着脑袋的动作,无序地顶撞他的襟口,随后面前升起一张白里透红的美人面孔。

      “可是你不是恶人吗?”苏奈仰着脸看他,这双眼的形状如蝴蝶,在眼稍处上挑,娇媚含情又生性大胆,偏偏眼珠如丸,眼白如玉,闪动波光,像稚子一般困惑不解,“你的心,为何也是香的呢?”
      独公子垂眼望她,一动不动。
      苏奈抓着他的衣袖。

      有毒公子属实是苏奈见过的男人中特别的一个,他身上的阳气与人心的气味都极淡,几近于无,所以会令她疑惑他到底是人是妖。
      但是经过她这次深深埋头一嗅,她闻出来了!他的心是有气味的,而且一点都不腐臭。
      是她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很难形容的味道,像渺远无尽的空旷中一缕不知何处绽放的花香。

      下一刻,似乎感觉到什么,苏奈脸上纯然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脸色也涨红,她指甲一使劲,从抓变成了撕扯着独公子的衣袖,浑身颤抖道:“有毒,酒里有毒,你果然暗算奴家!”
      随后,在墙下黑犬惊愕地看见苏奈划出道直线,“噗通”一声栽下了墙。

      独公子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立刻落下墙去查看。

      小妇人翻了个面,躺在落叶堆里,两手按着胸口,好似疼痛难忍一般滚来滚去,口中呻.吟,是标准的中毒之态。
      独公子蹲在她身边,想伸手去触碰,却又收回,只握住那只湘妃笛的一端,用另一端轻轻触及她的额头。
      香妃笛的底端慢慢地变成白色。
      “酒中无毒。”独公子收回竹笛,神色也放松下来,“洗髓酒性烈,小姐平时大约不常喝酒,你可能是……醉了。”

      “不可能,真的有毒。”苏奈双手捏住了喉咙,她感觉那团难忍的烈火已经烧到了喉咙,尾巴直挺挺地翘着,一对布鞋还在地上乱蹬,“你就是暗害奴家!”
      独公子两指相并,触及她的额头,好像有一缕白光沿着手指注入她的身体,令她受到安抚,眼皮一合便睡下。

      汗湿的发丝打着卷贴在她发红的脸上,属于女冠的青色道袍套在苏奈身上,风流尽显,根本看不出清心寡欲之态。
      方才她挣扎时衣襟松散,独公子拈诀时,忽而注意到苏奈脖子上挂的一串檀珠,没入衣领之内。

      世上从不见女子敢将佛珠这样贴身挂在脖颈上。深色的佛珠,雪白的皮肤,很有不可说的诡艳挑衅之态。
      但她只是一只山野红狐,不懂这些实在情有可原。

      独公子靠近,拿香妃笛轻轻勾起佛珠。
      想不到苏奈忽然诈尸,扭头咔嚓一声咬裂了香妃笛,口中还嚷道:“不许抢小和尚送奴家的佛珠!”

      独公子活生生被吓了一跳,将裂开的笛子放在一旁,望着脸色酡红的小妇人,不禁笑道:“小姐确定是小和尚送你的?”
      苏奈已经全然遗忘她当时是如何从不能动弹的释颜和尚手腕上扒拉下来这串佛珠,戴在自己手上,而释颜只是没管她要回来罢了。她闭着眼,不依不饶道,“就是小和尚送给奴家的,不能抢的。”
      “他若主动送你这个,”独公子强行将她颈上的佛珠取下,拿起她的手腕,将佛珠绕了两圈,又将袖子拉下来遮住,声音清冷如雪,“那便是他破戒了。”

      “起来罢,衣襟要弄脏了。”独公子柔和道。
      苏奈如磐石一般不动弹,正因她还坚信着自己中毒已深,即便独公子已为她平息洗髓酒引来的烈火,她还是直挺挺地躺着,腿脚僵直。

      独公子叹息一声,俯身自地上抱起了苏奈。

      那瞬间,他感觉到一条毛茸茸又暖洋洋之物自然地盘上他的手臂,似依恋一般,狐狸尾巴如藤蔓缠住了他。
      他记得这种出乎意料的感觉。

      按理说,千万历日,冥冥之中的每一件事,他都清晰地记得,自然也记得红毛狐狸被宋玉追逐,跳进他怀里的刹那,皮毛的湿、热与满。

      独公子面色平和,抱着苏奈穿过无数低矮的墓碑,在他的衣摆飘过后,有几个无头尸体爬过来,训练有素地将地上掉落的首饰捡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进箱中。

      清风拂在鼻尖上,有些痒,苏奈睁开眼,感觉神智慢慢回归了些,她看着天上一弯月牙在头顶,跟着独公子的步伐缓缓地前行。

      她听到有毒公子问她:“小姐为什么这样害怕我?”
      苏奈的眼珠眨巴两下,心虚地说:“奴家也不知,可能你看起来不太像人,跟我们不一样。”
      又是意料之外的答案,独公子侧过头,缓缓问道:“哪里不一样?”

      “上次你说满月不是你的生辰,奴家问你生辰是哪一日,你说没有生辰。”苏奈道,“别说凡人,奴家可有生辰,大姊姊二姊姊臭猫都有生辰,路边的蚂蚁都有生辰。”
      独公子默然不答。

      “还有你这住处,”夜风之中,苏奈打了个喷嚏,瑟瑟然裹紧了衣裳,略带嫌弃道,“奴家的狐狸洞虽也是墓室,却料理得比你这里好得多,有枕头、被子,还有灯,就连山猫洞里都有兽皮当毯子。你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墓碑,那你晚上如何睡觉,白天又如何度日呢?”

      独公子忽而驻步,却不单是因苏奈的话,更是感觉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所有的墓碑都摇动起来,原是大地在震动。苏奈支起身,便惊见天幕咔嚓裂开个大口子,一柄巨大的蒲扇缘探了进来。
      蒲扇四下搅动,便将这绸布似的天幕撕扯得更为破败。

      苏奈吃过蒲扇的大亏,做鬼也不会错认,在惊愕之中指着它道:“那个摊主!”
      又听身后呼噜噜的声音,苏奈毛骨悚然,低头一瞧,那只黑犬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两眼发绿,像中邪一样凶恶地张开大口,马上要咬到苏奈的脚。
      千钧一发之际,苏奈从独公子怀里弹射出来,落地化为原形便跑,黑犬如影随形。

      独公子一手绽出雷电,如缰绳缠住黑犬,暂时顾不得追上去,他注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香篆,右手凝出一团白色的光晕罩住它,原本险些被风吹散的烟雾帷幕,又重新聚拢,现出鲜活的人影。

      独公子回头,黑犬被夹在两座墓碑之间,汪汪汪一阵狂吠,红毛狐狸吓得左突右冲,直接一个大跳,一头从烟幕背后扎进帷幕中,跃入红帐里没了踪影。
      烟幕变得浓厚而平稳,墓碑也停止震动,原风停浪息,狗也安静下来,不再吠叫。
      独公子闭目,化为烟雾而散。

      *

      渚上,漆黑的庙宇之中,亮起一线金光。
      那位穿布衣、戴布帽的摊主正立在供案之下,却不见往日嬉笑神态,他肃然闭目,挟住一张燃烧的符篆,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金光出现,空荡荡的供案之上,自上而下现出一座神像,正是独公子的形象。
      白衣公子盘膝而坐,左手持扇,右手持笛,衣衫堆叠,但左右脸却并不相同,左半边脸光洁柔和,右半边脸则绘有莲红色暗纹,妖冶如鬼面,隐于昏暗之中。

      左边那只蜡烛“噗”亮起来,神像的左脸被烛光照亮,慈悲皎洁如观音低眉,摊主立时跪下:“在下西洲府君祁之渚,见过神尊,请您原谅我打破您的棋子境,盖因职责所迫,不得不请您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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