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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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渚上(六)


      苏奈带两人从窗口翻进去,挤进人群,寻了几个空着的蒲团坐下。
      厅堂里面流水潺潺,客人们相互劝酒,一片热闹嘈杂,各得其乐,倒也无人在意多处的客人。

      苏奈帮杨昭随便拿了几盘菜,自己紧盯着水流漂过来的盘子,见一盘盐焗整鸡缓缓过来,鸡皮表面一层鹅黄的凝脂,眼睛便闪过绿光,伸手一捞。厅堂内琵琶声铮然响起,声音陡大。那琵琶弦像是旧了,锈了,乐声喑哑刺耳,一跳一跳的,将她震得差点掉了盘子。苏奈索性将耳朵一伏,闭合起来,也好不受打扰。

      跳舞女子随着那跳弦飞快地变换队形,最终摆成个花阵模样。一曲终了,四周欢呼雀跃,身旁的杨昭也跟着拍起巴掌,兴高采烈道:“好!”
      苏奈一把捉住他的手:“好什么好。”
      “我也不懂音律,就是觉得弹得热闹。”杨昭凑近她,真诚问道,“苏姊姊以为不好?”
      苏奈悄悄道:“当当当的,我听着像剁手指的声音。”
      杨昭倒吸一口气:“剁手指是什么声音,你可别吓我!“

      无人注意那椅上的斜抱琵琶的华服少年赫然睁开眼睛,目光直射过来。只是片刻,又扭过头,冲客人眯眼而笑,似是陶醉在掌声与浪潮中。

      苏奈吃鸡,先伸出纤细手指,小心地嫩滑的鸡皮揭开一角,随后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托起盘子,“哧溜”一声便将整块鸡皮吸进嘴里,细细品味。随后她一手一半,“咔吧”几下把鸡拆成几块塞进嘴里,不一会儿,樱桃小口中吐出了剩下的鸡骨头。

      待要再拿,耳边响起一道冷森森的声音:“你一尼姑,怎食得荤腥?”
      这声音雌雄莫辨,虚弱又微带沙哑,像专程做戏腔的男伶人,苏奈回头一瞧,原来是那个弹琵琶的少年不知何时下了场,正坐在她身旁。

      他一身大红云袍,衣服上密密匝匝绣满了金线,肩膀上还缀有零落的白鹅毛;琵琶斜抱在身前,染成了赭石色,上面以朱砂画了些许光怪陆离的线条。他一张面孔白净,眼梢也画了戏妆,微向上挑,斜睨着她,像是随意搭话。

      苏奈见了男人,眼睛原本一亮,但嗅了嗅,有些失望。在狐狸眼里,这男人的心脏的光芒并不明显,气息也凉冰冰,阴森森,还不如流水送来的菜食吸引她。而且他上来就揭人短,一点都不客气,实在有些讨厌。
      “奴家不是尼姑。”苏奈抛了个媚眼,有些不屑道,将布帽稍稍向上抬一点,专程露出自己漆黑的发根,“人家是带发修行。”

      说着,不再理他,取一只烧鸟腿塞进嘴里,三下就吃光了。

      “你可会弹琵琶?”那少年却又执拗发问。
      苏奈摇摇头。
      少年道:“你又不会,怎说不好?”
      苏奈心中一虚,心道,难道是刚说人坏话的声音太大,叫人听了去?她摸摸鼻子,尴尬地笑道:“不瞒你说,奴家有位二姊姊,在富贵人家做姬妾,极善于弹琵琶。其实你弹得也挺好,只是跟她一比,就差了那么一点儿。”

      她说得确实是事实,二姊姊的琵琶,整日盘成一团睡午觉的时候听着不觉得有什么,但要有了对比,才知道二姊姊的琴声简直就是仙乐。

      “这位小相公,奴家本无意说你琴技,恐怕就是你的琴老旧了一些……”

      苏奈含情带媚的眼,善解人意地顺着他手中琵琶向下看,随后赫然睁得奇大,这少年修长的手扣着琵琶,他的琵琶表面挣裂开,竟赫然镶嵌着一只独眼,那眼珠子向上翻,义愤填膺地将她瞪着,差点要脱出框来。

      她险些从蒲团上跳起来,指着那琵琶长出来的独眼道:“这是……”

      在她叫出来之前,少年的手“啪”地罩了这只眼睛上,轻抚了一下,手掌离开时,苏奈将眼睛眨了又眨,看清那“独眼”不过只是琵琶上画的几根线条,哪还会瞪人呢。

      少年抚摸着琵琶,沙哑喟叹道:“你说我的琵琶不好,我的琵琶便会不高兴。它不高兴,我今日的兴致便也坏了。”

      苏奈自认为是喝了几杯飘过来的果子酒,晕乎乎地生出了幻觉,竟能把平的看成圆的,死的看成活的,可不能再喝了。因而当那少年拿起金樽,给她杯中匀酒的时候,她闻了闻,皱了皱鼻子,趁他不注意,全倒回了水池里。

      锦衣少年凑过来,同她真心实意道:“你们可是才来渚上,还不知道此处风土人情?”

      苏奈道:“有甚么风土人情,劳烦小相公介绍介绍。”

      少年用尖细沙哑的嗓子道:“告诉你啊,我们渚上第一桩规矩,叫做‘祭王婵’。在渡口,若是看见个穿袄裙的少女划船,最好不要坐她的船。”

      苏奈咽了口唾沫道:“要是坐了又如何呢?”

      少年笑而不答:“王婵是我们渚上下游西村人,十六岁上嫁了人,刚成亲便死了丈夫,婆家便时常虐待她。王婵出嫁前有条乌篷船,是她爹爹留下的,她每日一个人划船去西洲山上找茅草,带回给婆婆编草席卖。平素也捎些客人挣钱。”

      “就在一个大雨天,她被一个船客糟蹋了,随后连人带船一起沉了底。尸体一直没浮上来,据说是陷在泥塘里。”

      “但是自此之后,起雾时候时常有人看见王婵在划船,从西洲到渚上,划来划去。你若是好心帮她划船,她会送你两块琉璃;你若是敢欺辱她,听说,她每日都要带走几个人,和她作伴。”

      说到此处,他对着苏奈嘻嘻一笑。抱起琵琶旋身而走,回到了水中央的戏台上。

      原来是表演间隙已经结束,新的舞蹈已经开始。戏台上又走上十个白衣的女郎,少年却背对苏奈这厢客人坐着,宽大的红衣曳地,黑发披肩。怀里的琵琶从肩头露出一点,他的一声长长喟叹传出:“坏了,今日兴致坏了。”

      客人交头接耳,正在疑惑这少年怎么只露个脊背便开始演奏,曲调已经响起来,稍有些有气无力,忽大忽小。那十个女郎已经按照排演舞起来了,再听一会儿,窃窃私语骤然增加,因为那琵琶弹得如醉酒之人东倒西歪,荒腔走板。

      越发难听不说,声音还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苏奈几个忍不住龇牙咧嘴,捂住耳朵。只听“嘣嘣嘣”几声巨响,琵琶弦竟然全部挣断!

      那红衣少年原本背对人坐着,脑袋却忽然如同陀螺,以脖子为轴,转了个圈,正对着客人。一张尖细的惨白面孔,两眼流血,长长地吐出舌头来。

      这当口,厅堂内静默了一瞬,旋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碟子碗筷纷纷破碎,跌入水池中,客人惊慌失措,四散而逃。杨昭当即起立,撞翻桌几,一左一右扯起苏奈和小桃,拔腿便飞奔。

      那脑袋长反的少年却微笑着飘然而来,倏忽到了眼前,他怀里的琵琶表面突然绽开裂口,上面生了一张嘴,獠牙上挂着涎水,张口在人腿上便是一口,生生撕下一小块皮肉来。

      那被咬到的客人惨叫嘶鸣一声,顾不得痛,捂着腿一瘸一拐地,连滚带爬地朝门外跑去。客人连同跳舞的侍女跑得更快了,侍女失色尖叫着,那琵琶上的嘴却美味大嚼着,随着红衣少年飘来飘去,逢人便咬。

      “不得了了,鬼吃人了!”杨昭推着两个姊姊飞到窗口,将小桃一抱,送上窗台,还没怎么注意,苏奈身子一闪,自己跳过了窗。她回首一拽,杨昭不知怎么就被拖了出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他没命狂奔,把他鞋底都快磨秃了。

      外头夜色浓郁,水面之上无数错综复杂的廊桥,更有看不到镜头的阁子,灯火璀璨。苏奈拖着两人,跑得越过众人,一马当先,扭了扭脸,一时不知道往哪拐弯。身后混乱的尖叫声由远及近,就在后脑勺了。杨昭往远处一指道:“苏姊姊,顺着这条道过去,那边有车!”

      瞬间苏奈又奔出一丈,追上前面缓缓移动的风灯。前方一人赶驾马车,正在缓步慢行,车上套了四匹骏马,想必能跑得很快。苏奈感觉到颊边一阵风声,杨昭已经一个鹞子翻身,坐在马上,勒住缰绳,回头急急问:“大哥!大哥!那边撞鬼了,可不可以载我们一程?往渡口去。”

      那赶车的小厮叫身边忽然多出来的人震了一下,反应倒也迅速,忙掀开帘子道:“快上来。”

      杨昭拉着苏奈和小桃上了车,自己也坐进车里,马匹扬蹄飞奔,马车迅速颠簸狂奔起来。那赶车人一面抽打马屁股赶路,一面问道:“你们刚说什么?撞鬼了?在何处?”

      “就在最深处的那个阁子里。”感觉车夫声音蒙蒙昧昧,杨昭忙掀起帘子,比划道,“一个白脸长舌鬼,脑袋能转个个儿!”

      马车向前疾驰着,车夫背对他们道:“哦?可是这样的?”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忽然转了一周,风灯微弱的橙色光照着一张细长惨白的脸,眼下黑红血水流,青色舌头颤巍巍地垂下来,正和杨昭脸贴脸,不是那琵琶鬼又是谁?

      “……”杨昭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快跑!”

      他背后的剑已经出鞘,照着那长舌鬼面门狂砍,红衣琵琶鬼像是风筝似的斜飞出去,嘻嘻笑着,转瞬便飘远了。马车在狂奔中逐渐散架解体,两只风灯跌在地上摔碎,随后是车篷,车轴,三人都滚落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远远地只看见两只车轮奔向远方。
      慌乱中,苏奈搂住一只健壮的马腿,被受惊的马拖着走了几步,一个打滚轻盈地站了起来,一面跟着马跑,一面扯住缰绳,一面踩住马镫,想顺势骑上去。谁知这马狭长的马脸扭过来,在她身上嗅了一下,一蹄子蹬了过来,险些把她踹飞。

      苏奈心道:大姊姊说过马是灵物,可气这马闻出来我是只狐狸精,不愿意让我骑!马被她扯住缰绳,不断偏头挣扎,向后空尥蹶子。苏奈一把抓住马掌,狐狸爪呲出来,往马腿上挠了一爪子,直将这马痛得仰头嘶鸣。

      苏奈趁机抓住马鞍一跃而上,在马屁股上一拍,回头想把那两人拽过来,结果气不打一出来:只见杨昭早就骑在马上,怀里护着小桃,他扯着缰绳,就跟在她身后飞奔。

      “苏姊姊,你会骑马吗?”小桃在马蹄掀起的扬尘中不断地咳嗽,担忧地问。
      苏奈没有理她,咬牙切齿道,“杨昭,你坐过来,与奴家共乘一匹。“

      杨昭的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苏奈挤出两滴眼泪道:“奴家……奴家害怕。”
      “苏姊姊,你别怕!”杨昭忙说,“马就是这样骑,两腿夹紧马腹,坐直就不会掉下来,我看你身姿矫健,骑得很好。哎呀,你急死我了,你不要一直扭过来看我,你看着前面的路……”

      他的眼神忽然一变,向苏奈身后看去:“苏姊姊小心!”

      苏奈回头,正贴着红衣琵琶鬼笑吟吟的一张白脸。他轻轻松松从她身边路过,无论她如何拍马屁股加速,他都始终飘在她旁边,与她一同向前,他的红衣被风吹得向后猎猎作响。

      他的眼睛弯着,仿佛在嘲笑她一般,嬉笑着抬起宽袖在苏奈头上一捞,便一溜烟地飘向前面。
      苏奈觉得耳朵一凉,再一摸,眼睛燃起两丛绿幽幽的火焰,那是狐狸精发怒的征兆:“还我帽子!”

      她说着,追着那道红影狂奔而去。

      琵琶鬼拖着琵琶飞速飘向前,横穿廊桥,涉水而过,留下一串涟漪。

      马匹不敢下水,扬蹄急刹,苏奈被高高抛向空中,乌黑的长发飘散,在空中化作赤红的狐狸身,抱成团翻了几个跟头,爪子上生出新鲜枝条,一头飞速生长,缠在屋脊上,随后她将自己一荡,摆落下来时候又化成人身,一把抱住红衣鬼的琵琶。

      苏奈右手已化成狐狸爪:“敢抢我的帽子,老娘挠烂你的琵琶!”

      她辛辛苦苦,叫那摊主羞辱一番,又牺牲自己的一大撮尾巴毛才换来的帽子,还没正经用过一回呢!
      此时她也不知道追到了哪里,那凝着丝竹的楼群已经远抛在身后,前面是一片绿幕般的树林。仅最近的枝头上挂了两个风灯,随风作响。风灯下还拖着破烂的长绸,上头隐约写了个笔画繁复的古体“市”字。
      微风拂来,漆黑的树林好似波浪一样摆动。苏奈忽然发觉此处有些端倪,仿佛有道看不见的门在前面展开,因为红衣鬼的半个身子已经消失在树林内,差点就让他逃走了!

      见她举抓要挠,他猛地一抽琵琶,转眼苏奈抱着的一大半变成了一小半。红衣鬼用力向里面拖拽琵琶,红毛狐狸死死抱着琵琶不放,反而闪烁着绿灯笼似的眼睛向外面拖拽,试图把红衣鬼给拽出来:“帽——子——拿——来——”

      琵琶鬼似没料到这狐狸精力气如此之大,竟然叫她拖出来半个,两人僵持不下,忽而琵琶裂开血盆大口,冲着苏奈的胳膊就咬,幸而她松手得快,只咬到她半边袖口。红衣鬼寻到机会,将琵琶猛然一撤。

      说时迟那时快,苏奈化成红毛狐狸,尾巴“啪”地卷上了琵琶。然而那股力量过于强大,而狐狸身又太轻,红毛狐狸大惊,爪子在空中无助地挠了一下,随后一起被带进了看不见的“门”。

      “啪。”她背在身上的那把黑色短剑掉在了地下。

      “苏姊姊!”杨昭赶来,眼见着苏奈突然消失,不由大骇,把小桃放在马上,追到了林子外,只见得松涛浪涌,风灯摇晃,一个陈旧的“市”字招牌静静悬于其下。
      他捡到了地上的这把剑。而身后的尖叫声和混乱的脚步声又急追而来:”鬼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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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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