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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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臣(六)


      靠墙的床榻上,季尧臣睁着眼睛直到子时。
      窗外有一弯冷月,朦朦胧胧照着小胖墩地摆在桌上的面人。

      这面人是个少年形象,名叫通悟,身着青白短衣,发髻乌黑,下巴和眼梢尖尖的,微含笑意。传闻通悟为灵兽所化,是禄星的小徒弟。他有一对不似人的幽蓝眼珠,可看出凡人的气运。

      如果没记错,通悟的右边该是个穿海青的俊美僧人,名叫释颜。释颜一手捻佛珠,一手持毛笔,有两只展翅的乌鸦正啄食他的脚踝。传说这小和尚一生纯善,□□为鸟雀所食,感动天地,死后飞升,为禄星大徒弟,负责记录士子官运。

      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拱卫中间的禄星,禄星身材魁梧,着大红鱼龙锦衣,戴长翅官帽,左手持一玉如意,右手握书卷,一双凤目如星,三绺髯须,气质沉冷,威风凛凛。

      月光融化成一片,四周的环境似乎渐渐虚化。这三个面人最初在各式各样的面人里最显眼,因为它们被摆在架子上的最高处,化作几抹鲜亮的色彩,倒映在布衣少年的眼瞳里。

      街面上人来人往,吆喝喧闹不绝于耳,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直到一只手将它们挨个儿取下来,扫兴地摆在后面:“白看这么久了,你买是不买?要么付钱,要么别挡着路。”
      少年双颊泛红:“要多少钱?”
      “单个二十文,三个五十文,给你讲,来往举子买来转运,不带眨眼。这是西街老吴头亲手做的,您瞅着禄星这身官袍,是拿一根丝线劈成四份绣上去的,他做完这个就死了,再没有别人有这种手艺……”
      少年摇着头,转身就走。
      摊主将面人插回去,暗啐一口:“穷酸。”

      这少年身材细高,脊背微驼,破旧得布衣长衫随着步幅晃动,耻于被这样污辱,脸涨得通红,眼底闪烁着亮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可等那卖面人的摊贩吆喝声起,一双细瘦的臂膀又奋力推开围观人群,站到了摊子面前,怔怔地盯着面人。
      摊主道:“怎么又是你?”
      布衣少年的胸口一起一伏,嘴唇翕动,一把拆开内襟缝布,丢下铜钱,将这三个面人拢进怀里。

      禄神被他请进寒舍,藏在不起眼的石板缝里,当他夜里趴在桌案前苦读时,抬眼就能看见这三个锦衣华服的、和四周格格不入的神仙面人,静静注视着他,凝视着他的笔和书卷,嘴里呵出的白气,和他度过的每一个寒夜。

      季尧臣对于自己的文章颇为自矜,但这种自矜从不表露,邻里看他,总觉得是个闷瓜、怪人,木木讷讷,不苟言笑。可是同神仙,大约是说得着得,说得懂的。有时夜里偶得佳篇,他心神狂喜,可四面无人,便转过去,一页一页地给三个面人看,手指都在颤抖。

      后来他便应乡试,将这一夜夜、一天天的所思卯着劲地写在答卷上。香篆还未燃尽,他已经提前写满,颤抖着手,悬笔检查。
      他在家时,为省些钱财,常用草汁花浆写字,汁液性稠。应试之时,用的却是研好的墨水,激动之下,掉出一大滴墨在卷面上,瞬间洇开,他大惊失色,再擦已是徒劳。

      当年未中,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着草鞋蜷缩炕上,噩梦里回回接不住的一点墨。他爹怒气冲冲回家,拎着他领子,提起来就是两巴掌,又拖他去船上做帮工,他拿两脚抱着炕头不放,爹气道:“祖祖辈辈都是人下人,怎么,还想做官老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闹过这一场,他越发沉默,他娘哭道:“你也不是这块料,家里不宽裕,如何供得你再读书?要不,你就去做个教书先生,逢年过节,还能给家里提回来一只鸡,早早娶个媳妇也算安定。要不你就帮人放牛去,赚些点心钱,起码贴能补家用。”

      季尧臣从此便去给河下游的大户放牛,赚了钱全给母亲,母亲匀出一些来,给他买些吃的。但他只悄悄攒下,攒得多了,便去学堂,找书客买几本旧书,把牛栓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看如饥似渴,不知疲倦,实在忍不了了,才用手拍去脚踝上的蚊子,拍下来一串。

      偶尔抬头,看到夏风拂柳,水面上粼粼地闪动成光点,他心头忽地一松,想到一句极美、极开阔的诗,可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嚼着草的牛。他便躺倒在石头上,微阖眼睛,反反复复咂摸。他想做个官,有一处大宅子,宅子外栽种竹和柳,来往都是鸿儒……少年将书盖在脸上,就这么笑出声。

      又几年,季尧臣第二次应考。才进殿门时,身后有个大腹便便的人挤了他一下,抢先进门。不仅挤了他,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站在那里像块木头,长眼睛是出气的么?”
      季尧臣拍开其手,怒目而视,拂袖进门。那人眼睛瞪得更圆,招手唤帽来,戴上了一只带翅的官帽,其余考生看季尧臣背影的眼光,便都成了怜悯和幸灾乐祸。

      门口这人正是考官。若公正清廉便也罢了,偏是个傲慢的酒囊饭袋,区区一个寒门考生,还敢如此张狂?他拿一枝笔,在红榜上轻飘飘一勾,那名字便如一片落叶,叫风扫出了门槛。
      这一年,季尧臣站在红榜下,不死心地看,耳畔是一片欢呼喧闹,唯他心如死灰。

      “我是拿你没有办法!”他娘抽泣道,“养你这么大,脑子缺根弦,非要凑那不属于你的热闹。
      考不上就考不上,还说什么本来考上了,又叫人划掉名字,撒这谎有什么意思。”

      下午再来,她看一口未动的面糊,有些急了:“我说你什么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好歹吃点东西,你要死么!”一会儿,又擦干眼泪,在他脊背上重重拍一下,“尧臣,小娟来看你,你们俩自小一起玩,她喜欢你,娘也将她当女儿看,你明白的。我听说已经有人给她爹提亲看,你再不抓紧,你再不抓紧——你看谁还看得上你!”

      邻居家的女儿红着脸进了屋,他没有迎接,蜷缩在榻上,脊背对人。
      她吃了一惊,因为衣裳下那肩胛如此瘦弱尖锐,好像绷着一股气,快要绷断了一样。她逃开了。
      季尧臣面对的是墙,炕边的土墙。他沉默地用指头轻轻划出一道一道的竖线,数他读书的天数,一会儿又漫无目的地数他默过的文章。

      直到夜晚,他实在睡不着,翻身而起,又点灯抄书,眼底青黑,抿起的唇苍白,起着干皮。

      屋外窃窃私语传来,爹娘抱怨赋税一年较一年重;钱唐的一个知县,芝麻大点的小官,要坐四个人抬的大轿子,一个乞讨的老婆子挡了路,他居然指使他的轿夫,一脚踹在她的心口,把她踹出好远,没多久她就仰面倒在水洼里死了,偿命的居然是那个轿夫……
      他爹说:“当官的一肚子坏水,我们从来没叫他们当人看过。”
      他娘嚅嗫道:“就是……你看儿子,不就是当了官老爷一步路,就叫人给穿了小鞋……”
      他爹嗤道:“你真信他的,那都是他编的,就他那样的还想做官?成日里拿本破书装装样子,考不上说不过去,这才编瞎话骗我们……”

      季尧臣看着夹缝里的三个面人神仙,心想,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他想做官,做一个知县就很好,他能有一个宽些的桌案,他把它擦得干净整洁,夜里不睡,整宿地趴在桌上批奏折。
      他做官并不想耍什么威风,是想等有一个乞讨的老婆子挡在轿前时,他亲自从轿子中下来,把她从泥淖里搀扶起来。让所有人都瞧见他大红的官服,带翅的帽,看见知县和老妪一起坐在泥石板上,并肩听她的冤屈。

      他也想到京都做大官,他憋了很多的话,构想了很多的方案,急于告诉皇帝,哪怕只要叫他轻轻抬一抬手,这里就能露出一大片艳阳天。

      很早以前,他总觉得眼前的家虽然熟悉,却并不亲近,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同这里的人也无话可说。他出口成诵,无师自通,开蒙的先生震惊的眼神,更让他相信这一点。可他现在想,也许都是他的错觉。

      他惨笑一声,也许他压根没有官运。

      他眼前一阵阵眩晕,因为滴水未进而昏倒前,他想,最后考一次,若是不成,那就算了……

      第三次,他面沉如水,孤独游离地应试。
      鞭炮响起,欢呼、推搡、艳羡,爹娘难以置信地呐喊在耳边震颤时,他还晕晕乎乎,直到他被套上衣服,塞上轿子,在颠簸的马车上呕吐,又有宫女拿带香味的帕子给他擦嘴时,他才有些醒了。

      他考上了……

      他被人引着,穿过一重一重的院墙,推开一扇一扇的宫门,惊散衣香鬓影,走到金銮殿上,那像镜子一般的地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像镜花水月的梦境一般,他走近了帷帐,跪下行礼。

      帷帐背后,是一个眉眼带笑的男人,带些病弱之气,手上套着金扳指。完全不如他所想的严酷、傲慢,他和蔼地叫他:

      “爱卿。”
      这一声“爱卿”在大殿中回荡,仿佛荡出河清海晏的回声。皇帝笑道:“爱卿路途辛劳,朕等待已久。”

      季尧臣叩首,热泪盈眶,心底一片潮湿,一种久违的期待和兴奋鼓动进他的血管,令他眩晕。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他的家乡在如何偏远的海港,如何艰难考取的功名,他愿意不远千里前来,只盼肝脑涂地,用一生辅佐君上……

      半晌,无人应声。
      季尧臣有些奇怪地抬起头,他吃惊地听到,帷帐内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似是二人低语玩笑。他怔住了。

      随后,一人拨开帘子出来。
      出来的是个赤脚的少年,身着未系腰带的道袍,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发丝下雪白的面孔,眼下有颗泪痣,十分俊美。

      季尧臣本能地感到抵触。
      因为配坐在那高位,受万人敬仰的人,不说肃整,起码不该放浪形骸。而从皇帝的帷帐中钻出来的人太年轻,他面上含笑,浪荡轻浮,脚下一踢,骨碌碌——一只金色的蹴鞠,在大殿内砸出回响,碰到他衣角上。

      季尧臣膝行躲开,脸色沉下,太阳穴恼怒地跳动,心里又有些难堪:皇帝刚才是跟这个少年玩闹?他方才一股脑说的那些话,倒像个笑话。

      少年无视他绷起的嘴角,冲他笑笑,径自低头捡球,身上一股幽香袭来,季尧臣浑身不自在,瞧了过去。
      正在此时,少年冲他抬眼,两眼迸出绿光,微笑的口唇猛然裂开,嘴巴变长,赫然是一副半人半狐的狰狞面貌,吓得季尧臣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

      “国师,怎么了?”皇帝忙问道。
      此时季尧臣心跳紊乱,冷汗涔涔地瞪着他,却见那少年的脸恢复白皙俊秀,拾起球夹在胳膊上,仰着下巴钻回帐中:“没什么。臣见此人面含凶气,不宜面圣。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季尧臣,神色俱冷,似乎完全变了态度:“那就调去翰林编纂史书,无诏不得至御前。”

      季尧臣急了:“皇上!”
      他甚至还没有问他会做什么,还没有问他能做什么……他寒窗苦读十年,应考三次,怀揣满腹经纶,满腹忠言,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就凭这样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将他发配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终身不能面君?

      他挣扎着,高喊着,几个内侍却已经架起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将他丢出了宫殿:“下去吧,陛下要就寝了。”

      季尧臣立在翰林院的玉阶上,尚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他后半生所要待着的地方。
      他慢慢地走进这个庞大如巨兽般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如此安静,听不见一丝人声。待走进去,里面烟雾缭绕,几个身着紫色官服的人,凑在栏杆处闲聊,见他进来,瞥他一眼:“新来的?”
      季尧臣向他们行礼。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奇异,好似看到什么新鲜事一样,不再理会他,继续谈笑起来。

      季尧臣心中越发不安,继续向内走去,柳木枯败,路边的石灯笼倾倒在地,他险些给绊一跤。待走进书阁内,他怔住了。
      偌大的书阁角落蛛网密布,书架散乱倒塌,随便拿下来一本,书籍册页,已叫老鼠啃啮得全是孔洞……
      季尧臣拍桌大怒:“这怎么回事!”

      蹲在门槛边上打牌的几个小吏悚然一惊,灰溜溜四散而去。阳光照着桌案上的尘埃,屋里只剩下他一人茫然看着空荡荡的书阁,呼吸急促,脸色涨得通红。

      从这日起,季尧臣便寻了个位置,开始在此处抄书。
      打开窗户也难以散去浓郁的霉味。
      常言道以史为鉴,不能进谏,他埋在这故纸堆里有什么意义?他每日抄写十册书,先挑完好的抄写,把这没有意义的活计,从天亮木然干到天黑。

      抄着抄着,也读进心里,读到前朝皇帝被贵妃所迷,导致国运式微,江山飘摇……他丢下笔跑出门去,在这奢华的翰林院的廊柱中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好像巨人宫殿内迷路的一只蚂蚁,直到喘不过气,潸然泪下,这里何止是式微,简直是鬼气森森!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他是编修,也有上级。他的上级是翰林院学士苏大人,主掌修撰,可是架子很大,从未见过他。这夜里,他开苏大人的房门,决然行一大礼:“苏大人,国师是妖。我在殿堂上亲眼看见他的原身,好像是狐狸。我知道这话听来荒谬,但我保证所言真实……”

      苏大人正在点着香练字,闻言笑道:“季大人,你很关心国事么。”
      季尧臣急切道:“苏大人不信?国师蒙蔽人心,如今朝廷上上下下,乱七八糟,为官的打不起精神,小吏更是如一盘散沙。我们得做点什么,如今我不能面见皇上,拜托您弹劾……”

      不料苏大人却猛然变了脸:“弹劾谁你一个小小编修,还想弹劾谁?”

      他不悦道:“就你聪明?我们早知国师不是凡人,不过你注意言辞,国师不是妖,乃是正统修炼的九尾天狐,他给皇上过他的九条尾巴的。他有布雨兴风之能,这么多年来,京都都靠国师才能风调雨顺,他还帮皇上调理身体,怎么就要被你弹劾了?”

      季尧臣急道:“听闻陛下与国师宋大人时时刻刻在一处,荒废后宫,每每路过,都闻宫妃哭声。这些妃子是为国祚开枝散叶的,可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您真的觉得这正常?”
      “这不是有了一个太子么?”
      “只有一个太子,谁也不叫谒见,谁也不曾见过,国师派人亲自照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大人叹了口气道:“宋大人,你何必如此苦大仇深呢?放松一些,这些事犯不着你来操心。国师本就是半个仙人,有延年益寿之法术,陛下不天天跟着他修炼讨教,难不成还跟你待在一起?自国师来后,陛下的身体日渐好转,他要真长生不老了,那还要太子干什么……你说是不是?”

      “可是……”
      “没有可是,说句掏心窝的话,咱们在此处拿着俸禄,悠闲度日,时辰一到娶妻生子,岂不美哉?尧臣,我想不明白你在别扭什么。”

      季尧臣骤然站起,冷笑道:“尧臣尧臣,我给自己取这名字,就是盼有尧舜之君,我愿做忠臣,为其鞍前马后。我不想做您这样的官,我若是您,便同陛下当面谏言。”

      苏大人蘧然变脸:“呦呵,胆识不小啊!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算什么东西,去,去去去,给我滚!”

      季尧臣捏起官帽出门。

      次日开始,翰林院内,再无一人同他讲话。送来餐饭,内有石子。月月俸禄都被克扣,到了手上,只剩下微薄的一笔。
      他的脾气一向如此,忍不住,不善巧言令色。那便要承担得罪他人的后果。

      过了不久,钱唐大水。
      季尧臣瞳孔急缩,钱唐距离他家乡不过百米,海水倒灌,河流改道,民居必然冲垮。

      他跟其他那些不知寒暑的公子哥不同,他是寒门之子,知道大坝矮一寸,淹没的就是一片,淹死的,累死的,颓丧争抢死的,打下去的是活生生的人,飘起来是看不清脸的尸首;他还知道,朝廷晚至一天,必有奸商囤货居奇,那些老百姓,为了活下去,当真能易子而食……

      他使尽浑身解数,搔断白头,跪在桌面上,写了百张奏折,趴在地上,画了百张图纸,一一递在金盘上。
      可竟无回音。
      一日,两日,三日,十日……他冲出去,慢慢仰起了头。
      宫内大兴土木,一座新的高塔,拔地而起。
      身着道袍的国师,正在上面行走,飘摇如仙,回眸,冲他挑眉一笑。

      “皇上,我想面见皇上,皇上,臣有本奏——”
      外面的人神情错愕,面面相觑,见他青筋暴起,突然作怪,大概以为他疯了。他才冲进内帷,就被拖出来,赏了板子,按在地上,打得血肉模糊,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喊得如洪钟在风雨中撞着,“臣有本奏——臣有本奏——”

      “这小官是谁,如此癫狂?”
      “国师正通神求助,啐,他是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比干?”
      ……

      季尧臣醒来便绝望。他只能趴在床上,听外面人的私语。
      听闻钱唐大堤已经垮塌,斩杀的却是水官。他的同行们都排着胸脯道:“倒了八辈子血霉去当水官,吃力不讨好……”
      “地方官都那样,还是咱们好……”

      季尧臣只是木然想着:他们都没见过,也不懂。
      叫水淹过的那个地方,轻飘飘被揭过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夏风拂柳,水面粼粼闪光,等让人想起一首很广阔、很美的诗。

      他的年少时,曾经想要当个知县,能有一张桌案,批整宿的案卷,那么几十年下来,也能审理足够多的案件。可是他实际干了什么呢?
      他翻过山,山的那头是枯败的锦绣。他在书架边上,日复一日,无用地抄着一册又一册史书,把他的年轻气盛,全都在老鼠咬出来的孔洞中漏个干净,连他自己也在慢慢地腐朽。

      他心明眼亮,胸口的话翻涌着,偏偏要在此地无人可诉。不叫他吐出那口气,憋久了,憋成鬓边早白,憋得脸通红,脑袋一摇一摇地颤动,吐不出一个字。

      绝望之下,他想请求调回。
      于是他翻开信纸,却见书卷里夹着一封信。

      “季大人亲启:”
      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

      原来忌惮国师、忧心国祚的不只是他一个。
      是了,举国上下,那么多官员,从各地远道而来,怎么可能全是奸佞?总有一两个人,赤子之心不死。

      他们听见这小小编修的被打着板子还喊出的谏言,震撼于他的勇气,也激发出一些什么,这些人里,有文臣,有武将,有内侍,有侍从,心照不宣地联结起来,要诛杀宋玉,扶植太子,还朝廷一个太平清净,把一切拉回正轨。

      季尧臣默然放下信。
      忽而伏案痛哭。

      他们密谋四年,他的脸色日渐红润,一双眼日益清明,他全部的憋闷的恨,都转化成了殚精竭虑,成了他全部的意义。

      可是现在……

      季尧臣直挺挺地躺在塌上,慢慢地绽开那个包裹盐巴的纸包。
      现在,却成一纸笑话。

      当时他写下“等君消息”时,还十分焦灼,这么多日以来,日日期待等到灭杀狐妖的消息。却不知道这里面的“君”,那些写信给他的同僚们,很有可能已经一人不剩。

      甚至,也许在他收到信的第一天,就在国师的掌握中。

      那只狐狸,那只妖怪,正如狩猎的猫,一点也不急,就像在大殿上变出原型吓他一般,压根没把凡人放在眼里。他随随便便祸乱朝纲,一句话就能叫自己半生蹉跎,足足二十年……

      他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一败涂地。
      但他手上,至少还有一样那妖物想要的东西……

      季尧臣蘧然起身。
      月光照亮他的影子,和他绝望的、带着些寒意的眼睛。他走到墙边,慢慢地抽出那把黑色的剑。

      他一步一步走到里间,慢慢地掀开帘子。
      床榻上是空的。

      季尧臣一惊,转向门外。
      却见靠门的铺盖上,小胖墩搂着那妖娆的小妇人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神态依恋安详,两人挤在一起,睡得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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