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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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意(五)改


      琵琶和琴铮铮作响。

      正中间的美人,脚腕上金铃哗哗,橘红的裙摆揉开,层层叠叠,笑靥如花。比起身后的舞女,她的动作其实并不规范,可是身段实在惹眼:

      那鼓囊囊的胸脯,丰盈的臀线,扭着腰走来,将姨娘们都看红了脸。美人抖开扇子,往那芙蓉面上一遮,只露一双上挑的眼,一道含嗔含怨的眼波送来,看得孙员外浑身好似过了电,酥麻麻的。

      “老爷您看,我说妹妹也会跳舞,这没错吧?”打扮华贵的女子给孙员外轻捶着肩膀。

      桌上摆满珍馐,孙府的姨娘们,都簇拥着孙员外看表演,但并非每个人都沉浸其中。孙员外左侧坐着的明锦正笑着,可右手边叫父亲强留住的孙茂,欲走不能走,用袖子擦着白净的脸,眼里透着紧张。

      “老爷,你怎的只顾着与姊姊说话,不看人家?”苏姨娘抛下舞娘,走到台前,眼珠子一扫,在孙茂低着的发顶上停了停,滑了过去,睨向孙员外。

      音乐一换,换成了错落的鼓点,她灵巧地向后一仰,躲开他谄笑着伸出的手臂,倒退到台上:“老爷,奴家是狐狸变的,你信不信?”

      孙员外只当苏奈与他玩笑,眯着眼道:“我不信!狐狸是有尾巴的,美人儿,你有尾巴么?”

      “奴家当然有尾巴呀。”奈奈嘻嘻一笑,话音未落,毛茸茸一条红色尾巴从裙摆内猛翘起来。

      众人惊呼一声,徐姨娘摔碎了盘子,刘姨娘一口气吸差点撑破了肺管子,孙茂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也张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瞪着她。

      苏奈的尾巴摇摆,蓬松的绒毛聚拢又散开,锈色的红,胭脂浮上去一般。
      她四肢着地,在台上行作兽步,腰肢款摆,那拖在地上的大尾巴一动一动,偏又是一张尖细妖媚的美人面,转过脸来一笑,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苏奈见下头的人目瞪口呆。都像静止了一般,得意地一笑,扬起下巴,啵啵啵地吐了一串看不见的烟圈,全往孙茂脸上种去。余光瞥见台下的明锦边摇头边吃葡萄,传音道:

      ‘姊姊你看着,这次一定成。叫他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中了我的媚术,更方便采补,这次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叫谁搭救了他,可怜他这颗全府上下女人都爱的心,注定要是要进了我的肚子……’

      眼看着这些烟圈扑在苏茂眉眼上,又从他鼻梁上散去,孙茂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却仍然迷茫。
      苏奈笑容一僵。
      孙茂仍旧隔空与她对视,眼里有些质疑,半晌,眉头慢慢拧成了川字。

      苏奈又慌张地吐了两个烟圈,这次还没撞到他脸上,在空中便消散了。
      嗯?怎么回事,上一次不是还顶有用的么?孙茂怎么好像……对媚术没反应了?

      正想着,琵琶声铮然收梢,明锦一句话打醒了她:‘快,起来了!’

      苏奈心里骂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向裙底一抓,抓出尾巴来,拿在手上甩了甩。台下的小妾和丫鬟瞪眼一瞧,看清那是一条大红毛掸子,全都长吐一口浊气,东倒西歪地抚着胸脯,喧哗起来:“老天爷呀,苏姨娘,您可吓死我们了!”

      苏奈拿扇遮面,娇羞地笑道:“奴家变个戏法,看把老爷给吓的。”

      孙员外早已被勾了魂魄,一把揽过走下来的苏奈,心动神摇,照着那粉颊捏了又捏,“怎么学得那么像呀,真是狐狸托的生……”

      苏奈娇笑着闪躲,余光瞥过孙茂,他正在擦额上冷汗,脸上非但没有半分迷恋之色,反倒有些被愚弄的恼怒。
      埋在孙员外怀里,龇了龇尖牙。

      孙茂坐着,心里想,虽则他爱怜女子,不过这苏姨娘行事也太过轻薄。大白天变这样的戏法,都不顾继子在场,未免荒唐放荡,父亲宠爱这样的姨娘,会不会使得家风有损呢?

      说来也奇怪,明明不喜欢这种女子,那日自己怎么失了态,竟然差点轻薄了苏姨娘,自打那日离了她,人变得清醒,再没有那种糊里糊涂的感觉了。

      好奇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烦闷,便从酒气熏人的席上走到外间,让穿堂风一吹,浑身舒爽,再一看,前面慢慢走着一个纤细的背影,几步追上去:“方姨娘。”

      方如意惊异回过头来:“公子?”

      孙茂关心道:“方姨娘怎么提前离席,可是身体不适?”
      方如意和他离远了一些,委婉道:“哦,我是有些胸闷。”

      其实,是因为苏奈的表演把她惊走了……方如意也擅长跳舞。儿时这是茶余饭后的爱好,后来却成了讨好男人的艺能,即使如此,想不到竟然会有女子为了讨好男人,给自己安了条尾巴,扮成动物的模样,在台上爬行,还、还学得那么像……

      她看得面红耳赤,狼狈而走,“歌舞吵闹,酒气熏人……我就出来透透气。”

      孙茂看面前的人清凌凌的眼,意会,嬉笑道:“方姨娘平日所喜,必是高雅之物,此等表演,姨娘入不了眼吧。”

      方如意连忙摇头,左右看看,生怕给人听见了去:“公子说笑了,苏姨娘的戏法新颖,我真是因为想透气才出来的!”觉察到自己涨红了脸,连忙向前走去,“再说这家里面,我最不配高雅,公子莫要拿我玩笑了。”

      孙茂一怔,联想到她官女出身,却沦落了贱籍,处在这清高和低贱的夹缝中,想要守住本心,必是煎熬痛苦。他忙追了上去:“姨娘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

      “我没有生气。”方如意背对他,睫毛颤抖,“茂哥儿,虽为庶母,我也要劝你一句。读书而后懂礼,君子之道,礼义廉耻,都是严己宽人,没读书的,是不知者无罪。旁人不懂,心是好的,不好随便玩笑。”

      风将她的发香送来,孙茂怔住。半晌,羞惭道:“方姨娘,我知道了。”

      这样清高的女子,父亲把她纳进门,却不懂她,好比折下花来,却任凭她枯萎……

      方如意说罢,就要走开。孙茂跟上,劝慰道:“方姨娘要是不快活,便多出来踏春。咱们府里庸俗之物的确不少,风景却是真好,草叶都是灵物,对您身体好。”

      方如意心里一颤,道:“多谢。”

      “除了这个,我那里有许多字画字帖,借给您闲暇时赏玩临摹,好打发时间。您若有想看的,知道我住在哪里,随时可来找我要。”

      方如意转过来,眼睛一亮,却忙垂下眼:“茂哥儿,这不好吧……”

      “没什么的,我爱玩,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孙茂笑着招呼她,“走吧,姨娘来跟我看看!”

      见过孙茂以后,方如意看着桌子上不属于她的字画、诗集、镇纸,闻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嘴角忍不住地翘起。丫鬟们见她脸上带笑,都啧啧称奇。

      那气味和孙茂身上的气味相仿,干净温雅,闻着,就好像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回到待字闺中,无忧无虑的时候。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回廊里和孙茂交谈的场景,进入孙府以来,她好久没和旁人说那么多话了,说得嗓子发干,还不肯停下来……

      方如意摸着字帖,仿佛在整片焦土里生出了一牙秘密的地生根,能在孙府里自由地呼吸。

      讨好孙员外的心委顿起来,她又缩在屋里安静地过了十几日。

      直到一天,方如意两指将胭脂盒子倒扣,在妆台上磕磕,一点儿也磕不出来,才发现最后的一点胭脂已经刮尽了。

      姨娘的吃穿用度,是最老的徐姨娘管的。可是徐姨娘人很糊涂,光管好她那一屋子的猫狗兔鸟就废了很大的功夫,这种事情,月月都是一笔糊涂账。下人们分配物资,变得很有门道,得宠的姨娘那里是最多的,不得宠的姨娘,只留得一点儿,甚至被完全遗忘。

      自从苏姨娘进门,孙员外已经许久没来她这里了,几个月下来,她成了被遗忘的那个。自己屋里,就连日需品也捉襟见肘。

      方如意无法,只得穿衣起身,腆着脸去要。

      姨娘们一般在大花厅里用午饭,孙员外参与时,大家都好似打了鸡血一般抢着讨好他。要是得了消息,知道他去看铺子,或者有事不来,来者则寥寥。此时都过了中午,大伙还猫在屋里睡懒觉,桌前一个人也没有。

      一堆新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堆在桌上。想必是下人买回来等待分发的,徐姨娘在房里逗狗,便没顾得上分发。

      方如意总遭姨娘们玩笑,不善和她们交际,如此正好省了口舌,便仔细地挑了一盒常用的颜色,又挑出两根钗握在手里,转身要走,却被迎面来的丫鬟挡住。

      “方姨娘。”丫鬟为难地看了看她的手,“这,这都是锦姨娘托人买的,如果不同锦姨娘说一声,小的也无法做主。”
      方如意一听,想必是让人误会她趁人不在,拿别人的东西,看看手上,臊得满脸通红:“我以为……”

      话语间,苏奈和明锦手挽手姗姗来迟,看到这一幕。
      明锦眼睛一扫,便明白七八分。再看方如意手上拿的,心在滴血,果然这女人有眼光,将最别致的两根簪子挑走了!面上却大方地笑:“小翠,我要骂你了。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方妹妹看上了,随便拿去就是。”

      锦姨娘一身珠光宝气,笑得和蔼可亲。旁边的苏奈却噘着嘴:“这可不成。姊姊的东西又不是老爷赏的,是花自己的银两买的,都是定制的新样式,每一个都不一样,姊姊拉着我兴冲冲地过来,这还没看呢,怎么就叫人拿走了?”

      明锦责备苏奈道:“瞧你这小心眼的样。方姨娘又不是故意去拿,指不定只是看了好奇,拿在手里赏玩呢。”

      方如意脸色涨得更红:“我……”

      苏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姊姊,你也太大方了。放在这里让别人你一根,我一根地赏玩,今日幸亏让我们看见了,要是没看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赏玩少了一根?”

      “方妹妹,我这妹子出身山野,目光当真短浅得很。”明锦下一刻就弹了苏奈一指头,“好妹妹,你可别再说了,这几样东西,就当是姊姊送给方姨娘好了。”

      苏奈却撒起泼来:“姊姊,路上我问你要,你都不肯给,如今这么大方地送给别人,我是不是你妹子,你待我还不如一个平日里不来走动的人!”

      这姐妹俩旁若无人地一唱一和,就差打方如意的脸了,方如意心酸得难受,将东西一放,有些羞恼:“别再说了!我只是拿错了,本不稀罕,东西还你们,我向你们道歉,可以么?”

      苏奈和野鸡精对视一眼,扭头盯着方如意打量,嬉笑道:“那怎么行?若是不稀罕,方姊姊方才还挑了那么半天,挑得可仔细了,好像自己的东西一般。要是我们不来,你就拿走了。”

      方如意当场红了眼眶,扭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叹道:“锦姨娘,自我来时,你就有意针对于我。这我知道,一直处处忍让。如今你妹子也来了,得了恩宠,何苦还作践于我?二位姨娘,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谁都有变了旧人的一天,大家都是可怜女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锦姨娘道:“啊?方妹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苏奈一想起簪子有海虫,则咬牙切齿,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啐道:“只有方姊姊你可怜,我们才不可怜好不好?大家都是妾,以色侍人当是我们的本事,姊姊又没本事,还讲大道理,是想叫我们虚心学习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么?”

      要死不活,很好。
      字字句句戳在方如意心上,方如意含泪,小翠却追上去,将那两盒胭脂强塞进她袖中:“锦姨娘说了,这些胭脂就送给方姨娘,就当是给苏姨娘冒犯的赔礼了。”

      方如意坐在妆台前,镜子里倒映出她脸上悬着的冷冷的泪。
      她的心情,跌进了谷底。
      桌上摆着两盒胭脂,这是她拿自己的尊严换来的,她竟也只能咽下。如果她拒绝,她就没有胭脂用了。难道从今以后,素颜示人?

      好像有一团火,将心里那片净土火烧成灰烬。

      她五岁学诗,七岁学舞,受的是君子教育,却要将廉耻踩在脚下。她不肯,还死守着心里那一隅,不愿匍匐于地,不愿意谄媚讨好,可是她的魂……早就该死了。

      在她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在她沦为娼妓的那一日。在她被孙员外赎买的那一日,孙员外,就是她的天,是她需要依附的大树,如今她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贱籍,若不学着以色侍人,不学着在该笑的时候笑,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传来窸窣吵闹的声响,原来是孙府里的下人正站在凳子上挂灯笼,几个家丁正在争论高了低了。下个月就是孙员外的生辰,按照明锦的要求,孙府上下提早了布置,要过得热热闹闹的。

      方如意掰开那盒胭脂,缓慢地抹在脸上,随着那殷红铺开,脸上又现出鲜活灵动的风华,含着泪的眼睛极亮,好似在燃烧。

      “咚咚——”
      鼓乐声响,大幕拉开。

      孙府里人声鼎沸,孙员外六十大寿,大鱼大肉上桌。临时搭的戏台上,有人正在咿咿呀呀地唱,孙员外让苏奈姐妹一左一右地簇拥,一杯一杯,喝得红光满面。

      “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孙员外满意地一笑:“哎。”
      “这一杯,奴家就祝老爷身体康健吧……”
      “多谢多谢!”

      面前两只小狗表演顶绣球、狗熊钻火圈,鹦鹉上贺词,已经让他搜肠刮肚也夸不出什么了,只剩下口齿不清的“好”。

      今日那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多到令人眼花缭乱。

      此时,鼓乐猛然一停,陡然显出空旷的寂静。孙员外疑惑地向台上看,只见戏子敛袖行礼,窣窣退至幕后。

      随即,一连串咚咚的鼓声倾泻而出,节拍激荡,由小及大,越来越快,众人都惊呼一声。苏奈端着酒樽,好奇地向里看去。

      戏台后,闪出一个绯红面纱的女子,身着无袖衫,灯笼裤,大胆地袒露一双雪白的手臂,手腕上两串金铃不断脆响,鼓一抛,“咚”地巨响。
      她赤足从一只鼓轻盈踏上另一只鼓,胡乐猛起,配合足尖“咚咚”的鼓点,热情喧闹,一时间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似是觉察到众人目光,那女子有些羞涩地弯起眼,动作添一份柔媚,腰一弯,竟然在鼓与鼓之间翻起跟头,那动作格外利落,显然是童子功,赢得阵阵喝彩。

      许久未见如此别致的表演,孙员外看得呆住了,酒樽中的酒泼了一裤子,都未曾知觉。伸手欲捞,想要拉住丽人的衣袖,可是每次要捞到的时候,那女人又笑着扭身,真似一尾抓不住的鱼一般,看着心痒。

      待到一曲终了,旋转的那抹火红的人影,气喘吁吁地跪在大鼓上。

      这时,总算抬起头来,教人看清。
      面纱上只露一双盈盈的眼,冲着孙员外,略带羞涩地一笑。

      明锦却气得脸发绿,将酒杯往桌上一磕:‘有没有搞错?’
      ‘什么搞错,姊姊?那是谁呀?’苏奈扶住明锦,孙员外终于认出了来人,略显惊异地站了起来。

      ‘这步棋走错了。早该知道她不是个软柿子,好好地总捏她做什么。’明锦恨道,‘现在倒好,逼得狗急跳墙,给我找麻烦!’

      面纱滑落,果然露出方如意一张盛装打扮的脸。
      那从前冷清的人汗湿面颊,从前冷清的眼,含了绵绵情意,果真是柔媚动人。

      “如意?”孙员外又惊又喜,伸手向方如意脸颊抚去。

      方如意柔顺地垂着眼,等待着孙员外的垂怜,心如死灰:就这样吧。从今往后,过去的方如意死了。以后的她,安安心心地做个宠妾……

      孙员外见方如意终于肯放下身段,喜不自胜,刚摸上脸,只听到一声急急的女声道:“老爷,不好了!”

      怎么,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方如意眉头一蹙,心中不安。
      一个梳着双螺髻的黄衫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到跟前,一个急刹:“公子,公子赶着来给老爷贺寿,不小心绊了脚,滚下桥去磕着了,流了好些血,现在人已经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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